一場旖旎美夢過後,自一片混沌中睜開眼楮,元景躺在身邊闔目睡著,文雋俊美的面上掛著安然與滿足。我將被子向上拉了下,將他在外的肩膀和胳臂改好,免得被風吹了骨頭。看了眼外面的天色,不禁驚道︰「哎呀,都這個時辰了!」
元景驚醒,睜開惺忪睡眼,含混應了聲。我推他一下︰「你看現在都過了午後了,今日趙婕妤晉封,自太廟歸來是要到寧熙堂謝恩的,三郎怎能不在場呢?」他也向外看了看,打著哈欠︰「已經誤了吉時了,去也無益,索性打發個人到寧熙堂,說朕龍體欠安,就算趙氏的冊封禮成,讓她們先散了罷。」
我細想也只得如此,披上件家常繡襖,我掀開簾子命翠荷前去寧熙堂細細說明,翠荷笑道︰「倒省了奴婢這一趟了,寧熙堂的綠嬋姑娘已經在殿外等了半晌了。皇上與昭儀都不曾出來,奴婢也不敢貿然進去回稟,只怕綠嬋還等在宮外呢,奴婢這就取回了她。」我點點頭,待她走至門口,我又叫住她,順手拿過一個平金手爐︰「她在殿外等了半晌,必然冷了,你拿了這個給她。」
謝恩之事元景未曾到場,雖以‘龍體欠安’搪塞過去,然而這乾陽宮附近最不缺的便是諸人眼線。宮門整日未曾有半個御醫進出,我又夜夜侍駕,專房之寵,想必眾人心里也極其明了,因此到了傍晚,我便要元景到合歡殿宴飲。
過了午後,天便有些陰沉,大片絮狀雲漂浮在灰藍色天空之上,呼嘯的北風肆虐皇城內外。我一件件為元景穿戴好,他笑道︰「仙韶院新編排的歌舞,你真不打算去?」
我踮起腳將他的大氅系嚴實,笑道︰「歌舞有什麼趣兒?憑他怎麼好,也是年年都見。況且如今這大冷天兒,嬪妾倒寧願在這暖閣里看書喝茶呢。」
「你不看歌舞,便是坐在那里,朕看著也是好的。光看著她們,便覺悶悶的。」
我回身接過翠荷手里的手爐,又往里添了勺龍涎香︰「天色不好,等下了雪,嬪妾再與三郎去梅園踏雪賞梅,豈不妙極?」
元景走後,翠荷在我身邊欲言又止,我笑道︰「你想問我為何不去?」翠荷點點頭。不明底里之人自然疑惑我如何在短期內獲得盛寵,依她們看,我如今風頭正勁,自然要提防著**的花花草草,再求得一子嗣鞏固地位才是!只是我是他惟一的發妻,又得他深愛,我又何必計較虛浮的地位與榮寵?
傍晚時,北風愈發凜冽。我在燻籠上歪著,清念在一旁寫字。元景以清念自幼由我照管、與我親近為由,將清念過繼到我名下,眾人雖憤憤不平,卻也無可奈何。清念又是個公主,元景再充著她也終是外人,朝臣們對此也無異議。
燭光昏暗,寫久了傷眼,我便著人端上點心來。清念在盤中夾了塊平時最喜歡的水晶糕。這點心晶瑩透亮,糯軟耐嚼,食之甘美,清涼爽口,卻不適合這個時令。我不允許她多吃,吩咐翠荷倒了盞牛乳兌燕窩。
我正拿帕子擦著她嘴角的殘渣,翠荷在旁回道︰「今日的水晶糕是個新來的廚娘做的,我還擔心公主吃不慣呢。那廚娘也說她廚藝不精,自然比不上宮外醉八仙的,若有不好,還請昭儀公主多擔待著。」
這話說得怪異,我不禁一愣,倒想起我入宮前曾與童思懿在醉八仙喝過一次酒,忙令翠荷著人將那廚娘傳進偏殿。大約半個時辰,門外簾子一動,翠荷進來回道︰「人已到了,昭儀是否現在就命她進來?」
我點點頭︰「皇上的參茶還在外頭銀吊子上煨著呢,你去看著火候」。翠荷出去,簾外的青衣宮女方進來跪拜︰「奴婢玲瓏參見童昭儀,昭儀萬福!」
「果真是你!」我忙起身攙扶起她︰「思懿,怎麼你也入宮來了?你不是去找人了麼?怎麼也•••」
童思懿微微一笑︰「因為他入了宮,我便也隨之而來。」她頓了下,道︰「他叫蕭染,在太醫院當值。」
我頓時愣住,其實早已想到,只是不願承認。放眼寧王朝,能解得流觴毒之人又有幾個?還有乾祐二年,我無意中說出曾在燈市見過一盞兔子燈,樣式極美。蕭染便孤身出去,在燈市徘徊半夜,才帶回一盞淺粉色兔子燈。
我拉她在軟緞椅墊上坐下︰「既然入了宮,若有什麼不順心意只管與我說」。童思懿初入宮,性子又直,不會曲意逢迎。而宮人又慣會恃強凌弱、拜高踩低,以我如今的地位,足以讓她過得很好。陸雲容前不久已升為尚宮局司制,我想將童思懿也調去那里由她照管。
她卻不願,我知道御膳房臨近太醫院,也不勉強。童思懿輕聲道︰「沒想到兜兜轉轉,我還是入宮里來,早知今日,倒不如當日直接入宮,也不必將姐姐困在這里。」她忽然一笑︰「不過見姐姐今日,我倒是慶幸當日之舉!」
我笑著將她手握住,她的手比從前粗糙了些,只比我在浣衣局時略好些,想來這些日子也是吃足了苦頭,至今才得見我。我問道︰「你入宮,童伯可知道?」
童思懿搖搖頭︰「姐姐入宮後,我便也離開了家,直至入宮前都未曾回去過,我也是在擔心因姐姐冒名之事,會給二老帶來麻煩!」
我點點頭,她的擔憂亦在我情理之中。不過此事倒也不難辦,童伯年事已高,將至致仕之年。我可以讓他因病乞休,然後在京師賜他一所宅院,如此遠離官場,自然無人在意。此外,在名義上他們是我父母,我也可以召他們入宮與我團聚。
得知我有此想法,童思懿很高興,除了蕭染,她最放心不下的便是家中雙親了。臨走時,她囑咐我她現在的名字是玲瓏!我含笑應了,吩咐翠荷找出件大氅來,又傳了暖轎送她回去。如此架勢,想必御膳房各位掌事的以後也會高看她一眼。
元景回來得有些晚,邁入殿中,帶著一陣涼氣。他似乎喝多了酒,面色潮紅。我從燻籠上起身替他除去大氅,卻在燈下見那大氅上掛著雪珠,不由問道︰「外面下雪了?」
元景笑道︰「下得有一會兒了,梅園的花兒開得也好,待會兒吩咐人在草庵里籠上地炕,明日剛好觀雪賞梅,再弄些好酒好菜,朕也偷得浮生半日閑!」
我引著他到床邊,笑道︰「計劃得倒是極好,就不怕誤了正事?」
「若誤了正事,還叫什麼‘偷得浮生半日閑’呢?」他換上寢衣,將帳子放下,躺在身邊,笑道︰「你且放心,明日定會叫你好好受用!」
次日早醒時,隨手抓過件大氅披在身上,將琉璃窗推開一條小縫,向外一看,果然滿地的大雪足有三四尺厚,搓綿扯絮似的雪花仍舊漫天飛舞著,絲毫沒有停下來的架勢,將那庭院中的松柏、銅尊仙鶴都覆上厚厚一層,所謂的琉璃世界,大抵如此!
元景走之前已吩咐下去,除了殿前時常走人的甬道與台階之外,其余各處不必清理殘雪,皆留與我賞玩。從前在東宮時也是如此,他會摒棄太子殿下的端儀,與我像個孩子一般在雪地里嬉鬧。想起昔年舊事,忽然對那草庵竟有些迫不及待了。
沒等元景回來,我便用了早膳自己先去了。梅園前面便是寧德宮,我細算下來,已有數日不曾向純裕太妃請安,因此便先去了寧德宮。沈凌煙也在那里,她一身楊妃色彩繡盤錦大襖,正與歪在榻上的純裕太妃敘話。純裕太妃圍著條錦褥,頭發松松挽著,似乎因這大雪天氣變得有些慵懶。
我上前請安,她含笑賜了坐,又問皇帝可好。我笑著應好︰「皇上也惦記著太妃娘娘的身子,只是進來朝政事多,也未抽得開身看看太妃娘娘」。純裕太妃微笑頷首,沈凌煙卻面露一絲不屑,語氣微酸,道︰「依本位看,豈止是皇上忙,妹妹更是忙得緊呢!」
我面色微紅,腮畔熱辣,心中倒很是受用,如此惹人嫉恨,也足以說明元景待我情意深重,遠非旁人可比。她雖位分高于我,然而我所有的,她終生都求之不得。純裕太妃只垂了頭撫弄著錦褥上的繡紋,不置一詞。她待我們一向一視同仁,從不曾因元景而偏袒我一絲一毫。
她如此,固然因為沈凌煙侍奉她多年,兩人之親密已勝過親生母女。再者純裕太妃也是過來人,當日先帝專寵姑姑之時,她雖豁達,也終歸是女人,未必全然放開,何況沈凌煙?我低頭一笑︰「貴妃娘娘說笑了。」
沈凌煙也笑笑,語氣倒正常許多︰「不過平日也難得見妹妹,最近兩日大雪下得好,所以本位想明日午時在寧熙堂宴請眾位姐妹,飲酒賞雪,妹妹明日定要賞光才好。」
我忙笑道︰「娘娘記得嬪妾,自是嬪妾的福分,焉有不到之理?」
純裕太妃听說賞雪,略坐起身,沈凌煙忙拿過軟枕給她靠在身後,又遞過一盞香茗。純裕太妃接過,笑道︰「飲酒賞雪可是個雅致的玩意兒,正適合你們年輕人。先帝在時,每回下雪都召集眾嬪妃前去籠春宴飲,並準備些對聯給大家取樂。」
沈凌煙笑道︰「太妃娘娘才識過人,當年便是名動京師的才女,連先帝都親口夸贊。若是對對子,太妃娘娘定能拔得頭籌,得先帝垂青。」
純裕太妃笑道︰「凌煙你說笑了,先帝眾妃中有才華者比比皆是。況且學術有專攻,對對子並非哀家所擅長,哀家最擅長書畫,所以先帝會時常挑出些好的對子交由哀家謄寫一份,然後制成匾額掛上。」
他二人親密敘說著前塵往事,我插不進話,倒像個外人。估計了下時間,元景這會想必正往梅園里來,便起身道︰「太妃娘娘,貴妃娘娘,嬪妾出來已有半日,還要驗察清念的功課,就先告退了。」
出到外殿,待要出門,如意端水進來,道︰「昭儀的手爐冷了,不如等下奴婢在為您加些炭進去」。懷中的手爐卻有些冷,我便在殿中等她,卻听純裕太妃嘆道︰「你又何必與她過不去?皇帝既寵愛她,你如此作為,于自己也無益處!」
「那我還能怎樣?」
沈凌煙的聲音微微顫抖,她一向端莊持重,此刻竟連自稱‘嬪妾’也忘了。她對元景的一番情意我已知曉,可為了我,也為了皇權,元景能給與她的,唯有貴妃之位與總理**之權。她的苦不能向元景訴說一二,唯有待她如女的純裕太妃•••
元景曾說過︰這世上最無情之人,往往也是最痴情之人!元景對我痴情,便注定要對**所有女人絕情,包括沈凌煙!
如意拿了我的手爐出來,見我有些失神,忙輕聲喚我。我接過手爐,道了謝,匆匆出了寧德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