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一刻也未停息,洋洋灑灑的雪花襯著朵朵紅梅,明艷不可方物。雪地里極是平坦,並無人來過,驀然回首時,唯有我的一串足跡,深深淺淺。去年今時今日,此情此景,他披著玄黑色披風,循著我的足跡而來。
我將雙手從貂絨抄手里伸出,將那紅梅上的雪拂到掌中。去年頭場雪,清念也團個雪球給我。我將其置于杯中,融化後便用蠟封存起來。不過一年光景,我又重新回到元景身邊,清念也可以光明正大的叫我一聲母妃。雙手舉至唇邊,輕輕一吹•••
身邊一陣輕微的‘咯吱’踏雪聲,熟悉的影子由遠及近。我忽然將手中的半捧殘雪向他灑去,他恍然駐足,神色專注︰「雅兒,你回來了!你方才的樣子真美,人比花嬌,滿樹紅梅似乎都黯然失色。我更不敢向前邁一步,生怕驚擾了你,也碎了我的夢!」
他走過來,神色痴然注視于我,似乎天地萬物都在此刻化為虛空,唯有我實實在在落入他眼底︰「如今我才知道,梅花的花神並非壽陽公主,而是雅兒!」
我低下頭含羞帶笑,余光瞥見我大紅色披風的衣角正隨風輕揚,映著漫天飛雪,果然像極了一朵紅梅。他信手折下幾瓣冷香,為我簪于鬢上︰「如此一來,雅兒便可傾國傾城了!」
「傾國傾城,萬千寵愛,皆非我所願,此生,惟願傾你一人之心而已!」
元景輕執我手︰「朕此生定不負你!只要你想,朕便回攜著你的手,一直都下去,直到天荒地老!」
天荒地老!
我,和元景的天荒地老•••
「昭儀,昭儀快醒醒•••」
一只手在肩膀上輕輕搖著,熟悉的聲音在耳畔回響。懷中擁著的雕花手爐被裹上一層厚厚的絲綿,溫軟宜人。我躲在被子中不願動身,只得含混應了聲,轉過身去繼續睡著。翠荷見叫不起我,便只得出去了。
被她這樣一攪,睡意也淺了幾分,半靠在絲枕上醒神。昨日在草庵里把酒言歡,已耗盡大半光陰,唇齒發絲間的糾纏昨日在草庵里是那般美好,如今回想竟有些面紅耳赤。最後只記得他用披風將我緊緊裹住,然後懷抱著我坐暖轎回了龍翔殿。我用殘存的意識吩咐翠荷早早叫我,然後沉沉睡去。
坐著等元景回來一同用過早膳,我便帶著翠荷往寧熙堂去。沈凌煙昨日說是午時開宴,我卻不敢真的等到午時再去。果然到寧熙堂時,綠嬋見了我,頗有些意外。她引著我到寧熙堂**的柳憶亭。
寧熙堂**也種植著幾棵梅樹,雖不及梅園開得那般好,然而沈凌煙時常打理,也頗有看頭。地上的積雪只掃出一條細細小徑,柳憶亭就在那梅樹邊上。那亭子裝飾簡單,只用八根鏤雕山水人物的銅柱子支起八角頂蓋。而那銅柱子卻是中空的,每逢雪天,在其中塞滿炭火點燃,那銅柱受熱,慢慢變紅,烤得亭子周圍溫暖如春,確是個賞雪佳境。
里面已經擺放好桌椅,素衣宮女正在煽火煮茶。除了周才人,眾人皆未到。沈凌煙正端坐在上首,與周才人敘話。我走過去,屈膝行禮︰「嬪妾參見貴妃娘娘,娘娘萬福。」
沈凌煙雍容含笑︰「妹妹平身,坐下吧!」
見我直起身子,周才人亦含笑起身,施禮道︰「昭儀萬福」。我將披風搭在椅背上,徐徐坐下,也允她平身。我對周才人並無印象,只知她是一個不入品級的御侍,家世也不甚顯赫,前些日子大封**時才得以晉為才人。周才人一身淺藍色彩繡盤花裙,容貌屬中上之姿,眉眼間卻比旁人多一分精明算計,看著也並不討喜。
我本不欲理她,她卻先向我笑道︰「數日不見,昭儀姐姐氣色愈發好了。」
我客氣道︰「妹妹也日漸出挑,想必皇上見了定然喜歡。」
說了會兒話,除了安淑儀抱病,眾人都來了。一陣北風乍起,吹得那梅花上的雪紛紛飄落。遇上那燒紅的銅柱,嘶嘶兩聲之後,即消匿于無形。楊秋宜看著那銅柱,笑道︰「貴妃姐姐這里果然心思巧妙,在這里賞雪,身上暖和,看得也清晰。」
沈凌煙輕啜口茶水,笑道︰「說起來,也是那日本位閑來翻看史書,見書上有關于炮烙的記載,所以本位就想,凡事有一弊,便定有一利。若能去其弊而留其利,豈不更好?當時正值冬日,下著好大的雪,本位想出去細細欣賞,卻又禁不住那寒氣,于是便留了心!」
周才人也隨之笑道︰「嬪妾也記得當年紂王與妲己在林中游樂,恰逢陣雨過後,一棵樹被雷劈倒且燃著火,很多螞蟻從樹的一頭怕忘另一頭,受不了熱的便掉入火中被燒死。紂王並未覺得新奇,妲己卻想出了慘絕人寰的炮烙之刑。」
趙昭容冷哼一聲︰「也難怪後世之人皆言商王朝實則亡于妲己,妲己雖美,卻狐媚惑主,混亂朝政,確是禍水,最後落個身首異處的下場也•••」
我見她說得得意,橫眉冷冷斜睨了她一眼,趙昭容出身武家,行事魯莽,向來比尋常人少幾分心智。見我一向不與人為難,便也以為我好性兒可以由著她們欺負去。如今她觸及到我的目光,不禁畏縮了下,我既位份在她之上,又比她更得聖心,她不能不怕!
楊秋宜溫聲笑道︰「嬪妾卻不這樣認為,古來賢君治世,自有其法,並非全在女子身上。妲己雖行為不端,卻也是得了紂王首肯才敢如此。當初商紂王若以炮烙酷刑懲奸除惡,警示天下,商王朝也定是一派繁榮景象!」
「果然楊美人頗有見地」,沈凌煙怡然一笑,余光掃視我一眼,聲音清朗,一字一句卻像是紛紛而來的炸彈︰「若紂王也如我朝太宗皇帝懲處納蘭殷那般對待奸惡之人,那大好江山也不會輕易教武王奪了去。納蘭殷結黨營私,通敵背主,辜負皇恩,即便滿門治罪也不足為過。先帝聖明,我朝才會天下安寧,眾姐妹也得以在這里宴飲享樂。」
我仿佛听見自己的牙齒被咬得格格作響,沈凌煙既然已到尚宮局查我的存檔,元景又對我百般寵愛,必然對我的身份猜透八九。我父親已經死了,甚至連尸骨都沒有,她為何要拿父親的冤案來諷刺我?
托著茶盞的手一抖,溫熱的茶水濺出來一些,手上裙上皆掛著滾燙的茶汁。翠荷不明就里,結果我手中的茶盞。我恍惚間竟忘了松手,仍舊死死攥著,指節因用力過大幾欲斷裂,翠荷只得那帕子為我擦拭。
怒到極點,我竟失笑出聲,接過翠荷手中的帕子輕輕擦拭裙擺上的幾朵綠萼梅,柔聲笑道︰「誠如貴妃姐姐所言,當日納蘭氏赫赫揚揚,如今竟落到如此境地,當真令人惋惜!不似姐姐母家,不但姐姐長兄封了侯爵,就連一雙嫡出子女也得蒙皇恩,接入宮中撫養,以慰姐姐無子寂寥之意,真令嬪妾羨慕!」
我笑意吟吟,看著她嘴角的那絲笑漸漸冷凝住。原本前幾次的刻意刁難我未曾掛懷,我既輕而易舉奪了她畢生所求,又何苦與之一爭朝夕?奈何她步步緊逼,竟將父親也牽扯進來,我怎能坐視不理?我是誰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身後有元景的寵愛,這便勝于一切。而她只有一個搖搖欲墜的家族,
經我一說,一些不識時務之人竟也紛紛附和起來,沈凌煙面色越發難看,卻也少不得維持著得體的微笑。好半晌才有人岔開話題,眾人一同賞雪聊天,中途忽然一只雪白色小狗闖進來。那小狗雖生得可愛,然而眾嬪妃皆是在錦繡從中過活,忽然見一活物,難免大驚失色,唯獨我向那小狗拍拍手,它便直奔我而來。我將它抱到腿上,讓它將肉呼呼的小爪子放在我掌中。
楊秋宜看了看我,笑道︰「平日見昭儀妹妹柔弱,卻不怕這東西」。
我夾起一塊鵝肝放在掌心,讓那小狗去舌忝食,笑道︰「不過是只小狗而已,你看它干干淨淨的多可愛!」
正低頭逗弄著小狗,一身青布衣衫的宮女小步走上亭子,見眾人在場,先愣了下,隨即跪下一一行禮。沈凌煙見外面寒冷,那宮女跪在地上,單薄衣衫裹著的軀體瑟瑟發抖,忙喚她進亭子里來︰「本位記得你先前是服侍陳婕妤的梅蕊吧,這小狗是你的?」
青衣宮女低頭回道︰「回貴妃娘娘的話︰奴婢的確是寒煙閣宮女梅蕊,這只小狗是婕妤生前所養,婕妤歿了以後,這只小狗不肯遷往別處,只肯守著寒煙閣。奴婢想這只小狗是婕妤生前心愛之物,便仍舊將它留在寒煙閣,每日用自己的份例買些酒食喂養,不想今日沖撞了貴妃娘娘,還請貴妃娘娘恕罪!」
沈凌煙沉吟了下,道︰「當真是難為你,大冷天還只著一身單衣,倒是忠心耿耿,本位瞧你生得也干淨,既如此,你便到御膳房當值吧。每日各人剩下的酒肉饌食也足夠喂這只小狗,省得浪費,也省了你的份例,豈不兩處有益?」
梅蕊頓時欣喜,忙叩頭謝恩︰「奴婢多謝貴妃娘娘恩典!」
「你且先下去吧,回頭本位打發綠嬋跟御膳房總管知會一聲,你便跟著她去,倒是自有人安排你。」
梅蕊直起身,看著我懷里的小狗駐足不前,我雙手托起那小狗遞給她,梅蕊接過,施了一禮,隨著綠嬋退出亭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