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綠嬋帶梅蕊小步走下亭子,周才人先笑道︰「果然還是貴妃娘娘心地純善,又賢惠大度,陳婕妤在時對娘娘幾番無禮沖撞,娘娘也不予計較。如今還能善待寒煙閣宮女,換了嬪妾,嬪妾可是斷斷做不來的,也難怪娘娘深得皇上信任!」
沈凌煙莞爾一笑,帶著些真切︰「本位年長,不比妹妹們年輕貌美。皇上命本位打理**,也不過是物盡其用罷了。陳婕妤朝夕侍奉聖駕,她人年輕,皇上又寵愛她,本位自然與皇上同心同德,得讓一步且讓一步!」
陳婕妤,想到這個女人,心中似乎被人擰了下。她雖與安淑儀一樣備受恩寵,然而安淑儀還在,她卻走了,在花一樣的年紀。正因為此,也在元景心上烙下不可磨滅的印記,元景的記憶里總會有她,有她的喜笑嗔痴,有她的如花容顏。
沈凌煙對她禮讓固然有佯裝賢德之意,然而若無元景的驕縱,她再不通人情世故,也不敢不把權臣之女、一朝貴妃放在心上。那又是怎樣的傾世盛寵,才能讓陳婕妤在大好年華選擇自縊而亡?
她二人仍在互相恭維,我盡量不去听,不去分辨內中有幾分虛情幾分假意,只是自斟自飲,翠荷見我神態不對,輕聲提示我多進些菜,又端上茶盞放于面前桌上。喝了幾杯,有些不勝酒力,雙頰微微發燙。心中仍是憋悶,不覺間,又是幾杯酒下肚,恍惚間听周才人輕聲喚我,我含混應了聲,斜眼看她。
「嬪妾方才說,如今最得皇上寵愛的便是昭儀姐姐了,雖不及當年陳婕妤,去也是嬪妾們望塵莫及的,來日昭儀姐姐可要多多提攜妹妹才是。」
我單手撐在桌上,細細撫著頭上的鳳頭釵,寬大的袍袖褪至肘間,牙白色襯裳袖口上繡著的幾朵紅梅有些刺心,我卻仍舊笑著︰「這話客氣,不就是皇上麼,也沒什麼了不得的,以後何時想見皇上,只打發人來與本位說,無論是陪侍,還是侍寢,妹妹說得出,本位便做得到!」
「昭儀姐姐好爽快,嬪妾敬您一杯」,周才人竟執壺離席至我跟前,親自滿上一杯︰「昭儀姐姐若是不喝,便是瞧不上嬪妾了。」
「好,干!」
「叮」的一聲兩杯相踫,仰頭一飲而盡,人也頹坐到椅子里,意識朦朧許多。周才人仍是意猶未盡︰「昭儀姐姐,我們再來一杯」。我扶著雕花扶手,掙扎著想坐起來,可眼前的周才人總是晃來晃去,忽然又出現兩個她•••
「昭儀妹妹似乎有些醉了呢,周才人也回席上去吧,有話改日再敘」。
那聲音忽遠忽近,听著倒有些像楊秋宜,我反而拉住周才人,恍惚向楊秋宜空洞的笑著︰「還能喝一杯,貴妃娘娘召我們來,不就是喝酒麼,沒了酒,還有什麼趣兒?」
我執壺斟酒,斟了一杯倒有半杯灑在桌上。周才人拉扯著我的衣袖︰「昭儀姐姐今日所言,眾位姐妹可都听著,答應嬪妾之事姐姐可莫要忘了。」
我恍惚笑著,面上卻是濕漉漉的•••
是我的身子在晃,還是這天地在晃?我靠在暖轎里,頭昏沉難受,身上的披風已褪至腿邊,渾身發冷,唯有懷中的手爐是楊秋宜的。手爐中燃著菊花香餅,聞著一絲絲醉人。
暖轎一停下來,我身子向前一傾,險些搶出轎外。翠荷忙掀起轎簾攙扶著我,我被風吹得渾身一凜,忍不住渾身顫抖。翠荷緊緊扶住我︰「昭儀快些走吧,這樣子若教皇上見了,是很失儀的。」
提起元景,忽然心中一陣清明,推開翠荷,跌跌撞撞奔向元景日常作息的暖閣。翠合欲阻止,已是不能夠,我已鋪開厚重的猩猩氈簾,撲在鏤花門框上。元景見我醉意朦朧倚在門框上,微微一怔,隨即笑道︰「回來了。」
我笑著應了,亦笑著看他。翠荷趕上來,先向元景告了罪,過來扶我︰「昭儀累了,奴婢扶您回去歇一歇。」我揮開她,踉蹌走幾步,卻被那正中的香爐絆住裙擺險些摔倒,元景手疾眼快,一拉扶住我的雙臂,我順勢伏在他膝上。元景淡然看著我,我亦仰臉看著他,面上的表情不只是哭是笑,就如我不知我此刻的心情是悲是喜。
酒已醒了大半,我卻需要一個放任自己的理由。元景見我不語,向上拉我一把,吩咐翠荷︰「昭儀醉了,送回寢宮安歇,再吩咐御膳房熬一碗醒酒湯來。」
翠荷上來扶我,我只糾纏在元景懷中不肯出來。元景輕嘆一聲,將我抱起,輕放到床上。他褪去我身上的錦衣繡襖,換上寢衣︰「今日究竟是怎麼了?倒讓朕模不著頭腦!」
我躺在床褥之上,就如一片葉子飄在水上,不知命運的漩渦會將我帶向何處。我攀上他的頸項,像是攀著一根浮木,忽然進出了哭意︰「我想你永遠陪著我,不再去理會別人」。我埋首在他胸前,任憑眼淚恣肆,只覺得渾身都在發抖,松松攥著的拳頭一下下捶打在他身上。他只是摟著我,輕拍我的背,直至我哭夠了也鬧夠了,昏睡過去,
一夜香夢沉酣,醒來時天已大亮。身上汗津津的,還略有些沉重。勉強披衣起身,趿著鞋往暖閣去。元景正在翻看一摞字紙,見我過來,忙起身迎來︰「怎麼也不多穿些?」他順手拿件赭紅色團龍褂子為我披上,又拿過桌上的一摞子之給我︰「你看看,清念的字寫得越發好了。」
我接過來,略看了看︰「她寫得好,也是得益于她父皇悉心教導。太妃娘娘善書,你得她親手相傳,自然不差。」我苦笑了下︰「唯有我,琴棋書畫竟無一精通!」
「這有什麼?」元景溫和一笑,鋪開宣紙,從黑檀靈芝筆架上拿了只細狼毫筆給我,又將我手握住︰「朕教你寫便是•••」
剛寫出一點,石泉忽然小步入內︰「皇上,吏部尚書陸大人求見!」
元景立即放下筆︰「宣他進來,朕這就去正殿見他」,他整理了衣冠,走到門口,才回頭看我,笑了笑︰「你先回去躺會兒,等朕閑了一定教你。」
回到床上,頭越發沉重,渾身發冷,瑟縮在被中。元景還在與吏部尚書陸天南議事,翠荷不敢驚動,只得先去請太醫。太醫院見是新晉得寵的昭儀,半刻也不敢耽擱,急忙叫人跟了翠荷來。
只听得一陣輕微腳步聲,翠荷走上前來將帳子掀開一條縫,將一根絲線搭在腕上。絲線另一頭暗暗扯了兩下,我輕咳一聲︰「翠荷,先去吩咐御膳房晚上做些清淡菜。」翠荷略遲疑下,終究去了。
我听到殿門緩緩合上,明黃色絲帳被人掀開,蕭染的臉在眼前時而清明時而模糊,我卻依稀可見他嘴角噙著的一絲冷笑︰「皇後娘娘重返鳳闕,便不記得故人了麼?」
我苦笑了下︰「便是忘了天下,也仍舊記得你,你是如何進宮的?」
「去年南省的瘟疫,微臣立了小功,便被招募進太醫院」,蕭然面上仍舊掛著放蕩不羈的笑意︰「來了這麼久,還是頭次見娘娘,向來只有娘娘病著,微臣才能見見娘娘,略排解相思之苦!」
我咬牙恨恨道︰「放肆!」
蕭染依然不懼,索性坐到身邊,單手捏住我的下巴︰「即便放肆了,娘娘又當如何?我可是記得你當日承諾過為我生一個孩子的,無論何時何地,我想要,你便要還,因為這是你欠我的債,怎麼,忘了?」
我緊緊抓著雲錦蠶絲被,向後瑟縮著︰「不行!蕭染你不能如此!」
蕭染的身子一下子壓下來︰「欠債還錢,天經地義!」
我合了眼︰「那你殺了我,然後我們兩個一起死!」
元景坐直身子,面帶不屑︰「你已經死過一次,還想再死第二次麼?」
我睜開眼,空洞看著他︰「我不願背叛他•••不,是我不願背叛自己!」
許久才听蕭染嘆口氣,他拉過我的手腕,思索片刻,道︰「你身子虛,本不宜飲酒,昨日卻酩酊大醉,又著了風寒,待會兒我開方子,你自己著人煎了吃。」
「嗯」,我頓了下,輕聲道︰「有個女子對你一往情深,從民間一直追尋你到皇宮,她在御膳房當值,她叫玲瓏,喂你吃了不少的苦,你去看看,便一切都明白了,別辜負她。」
蕭染冷冷一笑︰「又不是我叫她追尋來的!況且,她對我一往情深,我便不可負她;我對你一往情深,你終究還是負了我!」
「這是不一樣的,我與元景有情在先•••」
我忽然說不下去,蕭染挑眉一笑︰「不是不愛了麼,這情又是打哪來的?」
我啞口無言,蕭染轉身便走,忽然又停住︰「太醫院院使秦太醫醫術不錯,另外有個叫邵臨風的,他醫術不精,你以後不要找他。」
我點頭︰「那個玲瓏•••」
話未說完,蕭染啪的一聲摔門而走,留下滿屋空寂。
翠荷端了藥來,又呈上一碟蜜餞紅果為我緩和藥味。翠荷一邊在手爐里加炭一邊笑道︰「這位太醫倒是厲害,雖說宮中規矩是懸絲診脈,可也就是走走過場。听別宮宮女說請太醫時太醫皆是在路上便賄賂宮女,打听個大概。這位太醫倒好,只字不問昭儀的病況,倒是打听昭儀是如何得寵。」
我疲憊的笑笑︰「那你如何應答?」
「奴婢當然實話實說,宮里人多半勢利,若一味謙虛,難免被人輕看了去。」
我蜷起身子︰「陸大人走了麼?」
「走了有一會兒了,皇上正在暖閣里看書。昭儀若不自在,奴婢這就去稟告皇上?」
「不必了」,我輕聲制止她︰「本位乏得很,想先睡了,你也歇息吧,不必值夜了。」
「那昭儀不等皇上了?」
我搖搖頭︰「皇上也有事要忙呢」。翠荷為我掖好被角,知我染了風寒睡得淺,又點了些安息香方退出去。只是冬日的床帳足足有九重絲綢繡帳垂下來,安息香對我倒沒什麼用處,一夜半睡半醒,朦朦朧朧中,似有一只手在面頰上輕輕撫著•••
眼皮子沉得很,不只是夢境還是真實,恍惚間听到外面更鼓聲,我轉過身繼續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