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春來,花謝花開,草木枯榮,鴻雁回旋。
仲夏的早晨,尚存一絲清涼,駕著小舟穿梭在瀲灩池的十里荷塘。荷花尚未開放,甚至連花苞也少見,然而拂面而來的卻是一陣清甜甘美之氣,清爽愜意。翠荷雙手捧著印花窄口瓶站在身後,笑道︰「用清晨荷露來烹茶,芳香甘甜,又能清熱靜心。只是這些活有奴婢們來就好,何勞昭儀親自動手?」
「清晨早起,來這荷塘中散散心也好。再者,並非片片荷葉上都有好露水,唯有精挑細選過本位才能放心」,我彎子,撈過一片青女敕的荷葉,翠荷忙將瓶口伸過來。我扶著荷葉輕輕一抖,看那露水盡數傾進瓶中。
我直起身,腰部微酸,輕嘆道︰「采集荷露也是艱苦差事,本位怕那些奴才只圖輕省,不肯用心挑選。東西雖來得快,卻良莠不齊。非但如此,還要惹人怨怒,傳出去倒說是皇上苛責了他們。與其這樣,倒不如自己動手,雖累些,也得了好的,又不至于惹人怨恨,保全了皇上的好名聲,豈不三處有益?」
我坐在船上的靠背椅上,又擔心采集來的荷露受熱,特意放在置滿冰屑的方壺中。此時太陽已高高升起,盡管駕娘已經放下遮陽帳幔,四周蒸騰的水汽卻使人渾身汗津津的,加之先前彎腰采集荷露,本就出了汗,如此一來里面的汗衫幾乎黏在身上。翠荷在旁打扇也無濟于事,唯有催促那駕娘快些劃。
下了船,才至垂花門,忽然身後一聲︰「微臣參見童昭儀,昭儀萬福。」
一听見這聲音,心中總是十分惶然,那是我拼命想抹去的過往。我回過頭,蕭染一身官服,站在不遠處,我將東西遞給翠荷,輕聲吩咐道︰「你先把這個帶回去,不比勞動御膳房,就拿那紫砂銚子盛了這水煮茶就好,火候須注意著,用文火,切莫煮老了。」
翠荷答應著去了,蕭染已行至跟前,漫聲道︰「昭儀侍奉皇上果然情真意切,讓微臣好生感動,幾時微臣也能有幸得嘗昭儀的荷露香茶呢?」
「蕭染,你放肆了!」
蕭染冷冷一笑︰「這就放肆了?」他一步步上前,冷聲譏誚︰「如今倒與我擺起昭儀的架子了,昔日在擎月山莊數年我也不曾發現你還有今日的威儀!」
他一步步逼近,我一步步後退,直至退到牆邊。他一只手撐著牆壁,另一只手經抬起我的下頷︰「你全心帶他,可他對你有有幾分真心?時至今日,他怎麼沒立你為皇後,恢復你的身份,讓你還做他唯一的妻-----哦不,你已經是皇後了,元懿皇後!」
背靠在朱漆牆上,卻似整個人置身于水深火熱之中。而面前一臉冷笑的蕭染,更如一塊巨石壓在心頭。我努力使自己鎮靜,卻是面紅耳赤,喘息粗重。元懿皇後,這四個字便是對我最大的諷刺!
他靠近我,溫熱的呼吸附在耳畔︰「跟我回去,你本不屬于這里。長公主得他如此寵愛,你還有什麼可顧慮?」
我搖搖頭,心內清明無比︰「你錯了,我本來就屬于這里,也屬于他,因為我的心早已全數交給他。蕭染,求你不要再來找我,若被他察覺,我們都沒有活路!」
蕭染向後退了兩步,漠然與我對視︰「你果然絕情!」
我微微搖頭,卻並未為自己辯駁。元景說過,這世上最絕情之人,往往也是最痴情之人!蕭染,你對我的好我不曾有一絲一毫的忘卻,我可以為你做許多,唯獨不能將自己的心給你,因為他早已屬于別人!
僵持良久,耳邊一陣喝道聲,原來是元景早朝歸來。明黃色玉輅肩輿光彩奪目,加之他朝服胸口張牙舞爪的九爪金龍,使它看起來如神祇般凜然不可侵犯。他神色溫和看著我,我也仰頭看他,連請安行禮都忘了。他命人落轎,走近前來拿著羅帕在我鬢邊拭汗,柔聲道︰「怎麼一清早就弄得一臉汗?」
我接過帕子自己擦拭︰「方才去瀲灩池采集了些荷露來,水汽大,容易出汗。」
元景偏過頭︰「蕭太醫怎麼在這兒?」
蕭然躬身回答︰「是昭儀召微臣來聞訊公主殿下的病況,公主殿下已經痊愈,微臣也告退了。」
元景點點頭,伸開胳膊攬過我︰「我們也會去吧」,說完擁著我一同上了一旁的肩輿。我渾身似是虛月兌一般無力,靠在他身上。元景身子有些僵硬,卻也任由我靠著。肩輿被穩穩抬起,蕭染躬身相送︰「微臣恭送皇上!」
元景始終沉默著,這沉默令我有些不安。翠荷備好茶水,想是也听說了今日之事,凡事都有些拘謹。她將茶盞放到我面前,小心翼翼道︰「昭儀,茶水已經準備好了,火候剛好,您看•••」
我單手撐住頭︰「你送去吧」,說完又覺不妥,起身道︰「算了,還是本位自己去吧。」元景蹙眉看著奏折,直至我走近,方才放下折子,看著我手中的茶盞,面沉似水。我放下茶盤,往那小蓋盅里倒了大半杯,雙手奉上。元景單手接過,輕啜一口,復又合上蓋子,低頭漠然道︰「這水輕浮了些,以後不必一早出去采集荷露了。」
我見他埋下頭,一只手輕放到他肩上︰「三郎•••」
這一聲輕喚,于我來說似乎已隔得很遠,遠得像彼岸的桃花。然而也只是這一聲輕喚,便沒了下文。我不能為自己辯解什麼,更不能為蕭染說一句話。私自救治皇室女子已是欺君罔上之罪,即便他是我的救命恩人,元景又怎會輕放了他?
他什麼都不說,或許是因為他對我有足夠的信任,在等我自己開口,可我怎能拿蕭染的命去冒險?擱在他肩上的那只手輕搖了下︰「皇上不相信嬪妾?」
元景面上閃過一絲動容,旋即恢復如初,抬手將自己肩上那只手拿下,卻未放開,只是攥在手中,目光微垂︰「三郎相信你!下去吧!」說著將我的手輕放下。
被騰空的右手,仿佛有千鈞重,帶動著整個右臂無力的垂下去,彼此相顧無言!他難,我也難,他又何曾了解過我死里逃生的苦楚,在擎月山莊飽受思念之情的煎熬!罷了罷了,國事家事天下事,我怎能將我的過往凌駕在這一切之上!我躬身施禮︰「嬪妾告退!」
走至門口,元景忽然聞聲喚我︰「雅兒!」我回過頭,元景溫柔地看著我︰「無論你做了什麼,朕都不會怪你,不會恨你,更不會惱你,朕只會責怪自己!」
我打著傘,帶著翠荷往御花園里去。楊柳枝在清風中扭擺著細腰,在水中投下婀娜的影子。沿著柳堤慢慢走著,只見滿園芳菲開遍,蜂圍蝶繞,流連花叢,純白的百合、藍紫的鳶尾、嫣紅的芍藥、粉紅的薔薇,多已盛放,間或幾只未放的花骨朵,給那燦若織錦的繁花平添了幾分嬌羞不勝的意境!
行至臨淵亭,翠荷命人去了彩繡芙蓉坐墊鋪在欄板上,我坐上去,又有雖是宮女奉上茶果。撿了顆赤紅櫻桃含在口中,伏在欄桿上看著清冽池水中,幾尾錦鯉游得正歡暢。我接過魚食,一勺勺灑向池中,看那魚兒競相來食,頓生歆羨之意。正失神,忽听身後道︰「與其臨淵羨魚,不如退而結網!」
我听出身後的人,並未回頭,只是道︰「本位所羨者,乃是魚兒可以自由嬉戲,若將其網羅囊中,又有何堪羨?本位也只能遠遠觀之,只圖一樂而已!」我回過頭,微笑道︰「沈大人新婚燕爾,本該與夫人如膠似漆,共享庭幃之樂才是,怎的今日倒撇下夫人獨自入宮了?」
「微臣自成婚以來,至今已有數月,昭儀莫要取笑。只是多日不見小妹與兩位佷兒,心中掛念,所以入宮來探望」,他向池中看了眼︰「驚散了昭儀的魚兒,實在是微臣之過!」
我回身一看,果然透過那清澈池水,只見里面墨綠的水草和圓潤的鵝卵石,不由笑道︰「如此守禮,倒有些不像沈大人的作風」,我換個姿勢坐著︰「尊夫人近來可好?」
沈惟雍面色一滯,隨即勉強一笑︰「還好,只是她身子弱,不便見人,多謝昭儀記掛。」
我與他也算是同病相憐,只是我比他要幸運些,他的新婚妻子是命運硬塞到他手中的,也是君王手段;而我的今日卻是自己一步步走過來的,雖辛苦,卻無悔!我低下頭,鳳凰花染就的蔻丹輕劃著朱漆欄桿︰「本位有句話要贈與大人︰人雖是皇上所賜,卻要自己面對。好也罷,歹也罷,已然如此,倒不如放開心結,真心相待,于人于己皆有益處!」
沈惟雍一怔,隨即施禮︰「昭儀一言,果然如醍醐灌頂,多謝昭儀賜教,微臣告退!」
天氣炎熱,臨近水邊才清爽些。沈惟雍走後,我倚著欄桿,枯坐到黃昏,連午膳也不曾用。我扶著欄桿起身,翠荷忙上來攙扶︰「昭儀這是要回去麼,奴婢去傳了轎輦來?」
「先不必」,我搖搖頭︰「隨本位去尚宮局看一位故人」。自尚宮局後角門進去,再過一月洞門,便是孟羅綺居住的屋子。這條捷徑是她之前告訴我的,從這里可直接進她的屋子。走到門口,一個小宮女推門出來,手中端著只空碗,見我與翠荷站在石階下,先是一愣,隨即慌忙跪下︰「奴婢參見童昭儀,昭儀萬福。」
「起來吧,本位又不是老虎,你怕什麼?」
「奴婢•••奴婢沒想到昭儀在這里•••昭儀恕罪•••」
我微微一笑,推門進去,濃重的藥味撲面而來。我不禁皺眉,走入內室,收拾得倒也干淨,孟羅綺背對著我和衣躺在床上。我走過去輕拍她的肩膀,她似是受驚一般,睜開眼︰「姐姐」,她見翠荷在身後,就要起身。
我忙按住她,見她精神氣色大不如以往,面上似有愁容︰「這是怎麼了?」
孟羅綺強笑了下,思忖片刻低頭道︰「沒什麼,只是昨夜受了涼,今日難免精神不濟,被管事的說了幾句,不打緊。」
我笑道︰「既然受了涼,吃些藥便是。倒是尚宮局的人也忒不通情理,等本位閑了,尋個差頭都打發出去,給妹妹出氣!」
孟羅綺忙道︰「姐姐不可!」話音一落,又覺不妥,強笑道︰「原也是妹妹不好,被說上幾句也是理所當然,妹妹怎敢心存怨恨,倒是姐姐別為了妹妹而教人背地里厭惡才好!」
「你想得倒很周到!」我笑著拍拍她的手背,看她面帶倦容,便告辭出來。孟羅綺忽然拉住我的衣袖,聲音里進出一絲悲哀︰「姐姐素來寬厚,一向待我甚好,若妹妹將來冒犯姐姐,還望姐姐大人大量,莫要跟妹妹計較!」
我蹙著眉︰「你怎麼突然說這話?」
孟羅綺笑笑,臉色卻愈顯蒼白︰「妹妹隨口說說」。我想她病重之人,難免思慮過甚,因此也不甚在意,只是溫言安慰了她兩句,便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