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景顯然是剛下朝匆匆而來,身上還帶著些暑熱氣息,赤金冕旒上的黃玉珠串來回晃動。他負手而立,俯視腳下諸人。我也屈膝半跪在地上,心也一點點墜落到谷底,我確放肆,可若非她二人的百般挑釁,我又怎會出口傷人?男人最厭惡的,多是長舌毒婦,如今我在他心中,大約也是如此!
「原來夫妻三年,你對朕,竟無一點信任!」
昔日太廟中,他的話猶然在耳,此刻卻是無比諷刺!你說我不信任你,你又何嘗信任過我半分?即便要問罪,又何須如此迫不及待?原來你對我,亦不過如是!
我听他說平身,方恍然起身,恍然歸座,去年也在此處,我打翻了沈凌煙的點心,你罰我長跪于寧熙堂前;如今仍是我與她,你也仍舊不分青紅皂白斥責于我!
因為你是皇帝,所以自我決定受封為昭儀的那一刻起,我便再不曾奢望自己會是你唯一的妻,無論為妃為妾,只要你肯把心里除了天下之外最重要的位置留給我便足矣,無論是沈凌煙的刁難,還是妃嬪之間的爭風吃醋,我都甘願周旋其中!
可是現在我累了,從未有過的疲倦,比在浣衣局操持賤役時還要累,身心俱疲!你讓我感到倦怠,更讓我感到不值!
真的不值!
耳邊一陣歡聲笑語,元景神色如常飲酒作樂,眼下諸人也在陪笑,或是笑得嬌柔百媚,或是笑得端莊嫻雅,真真假假,相交輝映!
也罷,偌大皇城中,除了你的尊貴地位,什麼都是亦真亦假
我用手撐住額角,身子幾乎歪在椅子上。翠荷忙彎將手放在我的肩上︰「昭儀怎麼了?可是哪里不舒服?」一旁楊秋宜也探過身來,關切道︰「昭儀怎麼了?」我拿下翠荷的那只手,離座走到中間躬身行禮︰「皇上,嬪妾身子不適,恐掃了皇上和諸位姐妹的興,就先告退了!」
說完也不等元景開口,轉身便走,只是走得有些急,一不小心踩踏到自己拖在地上的裙擺,身子失去重心向前一撲,幸好翠荷早已走到身後,穩穩扶住我︰「昭儀沒事吧?」我搖搖手,不顧眾人或是戲謔或是嘲弄的神色,快步走出浮碧亭。
行至岸邊時,身後絲竹管弦之音泠然漫起。驀然回首,一葉蓮形扁舟已不知何時滑進瀲灩池,舟上女子面環輕紗,一身白衣勝雪,檀口中叼著一朵粉女敕的蓮花,婀娜身形翩然起舞,恍若驚鴻!
就仿佛御花園不會因為一朵花的凋零而稍顯寥落一般,這宮里也不會因為任何一個女子的離去而冷清,宮中的女子環肥燕瘦,御花園亦有春之牡丹夏之芍藥秋之菊冬之梅•••
冬之梅!
「你方才的樣子真美,人比花嬌,滿樹紅梅似乎都黯然失色。我更不敢向前邁一步,生怕驚擾了你,也碎了我的夢!」
「如今我才知道,梅花的花神並非壽陽公主,而是雅兒!」
「如此一來,雅兒便可傾國傾城了!」
「朕此生定不負你!只要你想,朕便回攜著你的手,一直都下去,直到天荒地老!」
前塵種種,一幕幕在眼前浮現,卻不可捉模,亦如前世煙火般飄渺空虛!
心中愈發憋悶,只想逃離開眼前魔咒般的樂聲,一口氣扶著翠荷的手走出老遠。翠荷急著道︰「昭儀的轎子就在岸邊,現在天氣炎熱,容易中暑,昭儀怎麼不坐轎子,走出這大段路,萬一中暑了可怎好?昭儀不若還是回明儀殿吧,奴婢再找太醫來給您瞧瞧?」
時值正午,驟然從清涼宜人的浮碧亭出來,似有無邊的熱浪滾滾襲來,讓人無處躲藏!我卻周身涼意,連心都涼透了︰「本位沒有不舒服,只是感覺冷」,我將手遮在額頭上,眯起眼看著中天上的火熱驕陽︰「本位渾身都是冷的,自然要在這暑天下多曬一會兒,好暖暖身子!」
我扶著翠荷的手,慢慢走著,走到一座小山邊兒,那滿山的碧綠生機勃勃,蟬鳴之聲不絕于耳。我順著那山向上看︰「那是皇宮最高的亭子煙波亭,你可願隨本位一起上去?」
「昭儀若要上去,奴婢自然隨侍在側!」
我點點頭,也不用她再攙扶,自己順著石階慢慢往上走。臂上挽著的纏臂紗拖拖拽拽,走著走著便刮到了花枝,阻礙到我的行動,索性褪下扔到路上。待爬到那煙波亭,已是香汗淋灕。
走到欄桿邊,那白衣女子仍在盡情舞著,在滿池碧葉荷花間分外顯眼,宛如一朵冉冉盛開的白蓮!這一支舞里,似乎也蘊含著她飛上枝頭的夢想!
我仰起臉,放眼望去,皇宮全景盡數收入眼底,下面的瀲灩池和浮碧亭,成了交疊在一起的兩塊碧玉,一座座華美宮殿、樓閣軒榭,皆被那紅牆圈在其中。縱有千般好,內中是非曲直,卻與何人說?
登高覽勝,卻無一絲快意,一絲悵惘悄然漫上心頭。
翠荷走上前扶了我︰「昭儀走了半日也乏了,就在石凳上歇歇吧」,說著將那石凳上的煙灰撢了撢,又將手中的帕子鋪上,方扶著我坐下。「昭儀的簪子有些歪了呢」,她走到身後,欲將簪子扶正。我卻拂開她的手,自己褪了下來︰「如今只有你我兩人,打扮得再好,又有誰來看呢?反倒壓得本位脖子酸痛!」
翠荷悵然收回手,想說些什麼安慰的話,卻終究什麼也沒說出來。我將手中的玉簪輕輕劃著桌面,聲色黯然︰「現在也無旁人,你也不必拘著禮•••我心里悶得很,你坐下來陪我說說話。」
「這•••」翠荷拘謹的站在一邊︰「這•••奴婢還是站著吧。」
「記得我從奉旨從浣衣局出來進寧德宮時,便與你同住一屋,以姐妹相稱,如今我封了昭儀,你便與我生分了。我忽然覺得一下子失去了很多,再高的權位都彌補不了。」
「昭儀也不必傷心,皇上待昭儀與別人不同•••」
「有何不同?不過是五十步與百步之差罷了,顏色衰,愛自馳;愛若翅,恩亦絕」,我含了一抹苦笑在嘴角,淒然道︰「我再怎麼,也不過是一普通妃嬪罷了,終有一日,皇上也會厭棄我----不過你也放心,你跟我一場,我總會為你安排妥當!」
「昭儀別這樣說,皇上也不過是一時之氣罷了•••」
我怔怔坐著,太陽一點點偏西,燦爛的靡麗光線一束束收攏回去,籠罩在萬物之上的光變得清新柔和!我扶著石桌站起︰「咱們也該回去了!」
回到明儀殿,散開發髻,只編了發辮垂在肩上,又褪上那逶迤拖地顏色明艷的華麗長裙,換上家常衣衫。收拾妥當,心中空無一物,似乎愛與恨都慢慢遠離。翠荷見我神色憂郁,待要上來婉勸,我一揮手︰「傳膳吧。」
翠荷原本恐我憂思難解,無意進膳,現听我主動進膳,即刻喜不自勝,一連聲道︰「是呢,果真到了晚膳時辰了,奴婢這就命人傳了昭儀最愛吃的糟鵪鶉、什錦雜菜•••」
她一邊念叨著,一邊往出走,我在身後又追加一句︰「再拿一壺竹葉青酒來!」翠荷一愕,面露難色。我輕松一笑︰「听說今年的竹葉青酒,是去頭三年冬日里竹葉上的雪水釀制而成,本位也想嘗嘗鮮,你少拿一些便是」。翠荷方答應著去了。
我看著桌上幾寸高的銅鍍金執壺,道︰「你去太妃娘娘那接公主回來,不必帶她來見本位了,直接哄她睡下便好。」
喝了幾口酒,覺得口味寡淡得很,忽听得清念的聲音在叫我,我側過頭,小小人兒立在門口︰「母妃,母妃我回來了,你怎麼了?」
我抬手喚過她︰「過來」,輕拭著她面上的汗珠︰「瞧你又跑得一臉汗,頭發也亂了」。
清念揚起笑臉,極其認真道︰「太妃娘娘那里做了螃蟹餡水晶蒸餃,很好吃」,她從懷里掏出個牛皮紙包,獻寶似的雙手舉給我,笑道︰「所以我給母妃也帶回一些,母妃嘗嘗,好不好吃?」
我接過紙包打開,幾個蒸餃已經被擠壓得不成樣子。我也不用筷子,直接拿起一個塞入口中,嚼了幾下便囫圇吞下,噎得有些難受,我卻仍舊笑著︰「嗯•••好吃,母妃很喜歡這個味兒,很喜歡•••」
清念咧開小嘴笑道︰「母妃喜歡就好,清念看母妃吃得香,心里就很高興!」
翠荷忙上來盛了碗酸筍湯給我︰「昭儀快喝些吧」,我喝了小半碗,一連將那幾個蒸餃吃個干淨,才撫著她的頭,柔聲笑道︰「又瘋鬧了一天,快去睡吧。母妃也累了,一會兒也要睡了!」
「那我先去睡了,母妃也早些歇息」,清念說著,轉身跟著翠荷回去了。我的懷里,還殘留著她的氣息,拿過桌上沾滿油漬的牛皮紙,緊緊攥在掌中!那是皇城中由始至終對我不離不棄的,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是這里最能留得住我的•••
連飲三杯,面上有些發熱,我搖晃著手中的執壺,里面空空如也。起身行至牆邊的櫃子前,取出我舊年釀制的菊花酒來。這酒還是乾祐三年釀制的,隔了一年,味道愈發香醇!酒與人確是不同,酒會隨著年月久遠而越發甘美;而人,卻隨著年月而疏遠,感情淡薄!
原來,我也學會借酒澆愁了!
索性扔了杯子,只捧起那酒壇對飲!那樣甘醇的液體順著喉管流入體內,在胸腔燒出一片輕微的灼熱!原來連借酒澆愁我都做不到,那愁,終究是澆不滅!
「昭儀•••哎呀,昭儀怎麼喝了這麼多的酒啊?」翠荷從外小跑進來扶我。我搭著她的肩膀踉蹌走到榻上倒下,翠荷著人扶我坐起來,喂我喝了半碗醒酒湯,又用潤濕的面巾擦拭了我的手臉。清涼的感覺頓時讓我渾身涼爽一些,胸中的窒悶也減輕了少許,然而卻抵不過席卷而來的濃濃倦意!
朦朧中,被人弄到床上,蓋上溫軟絲滑的被子。黑甜一陣,似是一只溫熱的手在臉上撫弄著,那樣熟悉的聲音忽遠忽近,不可捉模︰「朕不過說了你一句,你便如此,這樣小性,將來如何為朕打理**?如何約束眾妃?如何母儀天下?」
「朕總是舍不得不理你•••」
我只覺得頭痛欲裂,那聲音更令人心煩不已。我翻過身,蒙上被子,繼續昏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