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過後,天反而一天冷似一天,呼嘯的北風夾雜著牆頭枝上的殘雪肆虐在各宮各院,那殿角飛檐上的銅鈴似乎也被凍住,不似往日那般響得清脆。原本我的腿已經無礙,元景卻仍執意要我過了上元節便回靈泉宮調養,待春暖花開之日再回宮,又特許清念陪我同去。我想起曾听沈凌煙說過他素有腿疾,陰雨天氣便會作痛,我倒不知這病是何時落下的,問他時,他便顧左右而言他,問多了,便只說「人食五谷,什麼病不能得」來搪塞我。我知他一向口風甚緊,便是追問也問不出什麼所以然來,便也作罷。
日間無事,便圍著張狐裘坐褥倚在羅漢床上,擺弄著手上的一串玲瓏珠絡,抬眼看看坐在對面的如馨。自回宮以來,這明儀殿便成了如馨每日必來之處。心下雖嫌惡,卻也少不得做做面上功夫,只是日日如此,便是應付也應付得乏了。換了個姿勢靠在軟枕上︰「妹妹近來氣色上佳,皇上見了定會喜歡!」
如馨身著寶藍色滾金邊外裳,,安靜坐在對面椅子上,有一下沒一下的撫著茶盞,听我的話,無意識的撫著自己的面頰,微笑道︰「妹妹哪里及得上姐姐?姐姐一直頗得聖寵,皇上又親賜靈泉宮給姐姐調養身子。妹妹入宮前便听說靈泉宮專為帝後閑時休養,里面引得溫泉環繞,百花齊放,宛如仙境,妹妹還未曾去過呢,真是羨慕姐姐的好福氣!」
我揉了揉鬢角︰「妹妹說笑了,如今妹妹正得寵,只消與皇上一說,便沒有不成的!便是皇上不允,妹妹就留在宮里多多侍奉皇上也是好的。」
如馨含笑不語,忽然吸了下鼻子︰「咦,姐姐屋子里不見一個燻爐,卻有一股天然的香氣,清淡幽雅•••」
恰巧碧芙端著一盅血燕燕窩進來,便搶先道︰「昭儀用的並非宮中尋常香料,而是皇上欽賜的荼蕪香。無須燻爐,只將此香浸入地下,土石皆有香氣。昭儀只撒了半匙在地毯下,便滿室幽香!」
我見如馨漸變的臉色,心有些不忍,碧芙一心為我,我更不忍苛責于她,遂向碧芙道︰「本位這里不用你服侍了,你去瞧瞧長公主,看看她那里缺什麼不缺。」碧芙雖不滿,卻也去了。我看著她出門,向如馨微笑了下︰「本位御下無方,妹妹見笑了!」
如馨強笑道︰「無妨!」她拿絹子擦了下嘴角︰「這荼蕪香原是產自波弋國,十分珍貴,每年所進貢至多也不過十盒,而今年才只有一小盒,皇上獨獨賜予了姐姐,果然皇上還是最疼姐姐!」
我抬眸看她︰「妹妹怎知今年波弋國進貢的荼蕪香只有一小盒?」
如馨一怔,剪水眸中閃過一絲慌亂,面頰白了下,神色更顯得不自然︰「不過是前日去領月例時,無意中听旁人說了一嘴罷了!」
我低頭一笑︰「如今妹妹深得皇寵,怎的每月月例也要親自去取,六尚局也不差人送去!」如馨尷尬的笑笑,不再言語。
被煩擾了幾日,終于迎來了上元節。
宮中過上元節一向比除夕要熱鬧,皇宮各院張燈結彩,華燈如晝。明儀殿也裝飾一新,十六盞紫檀框架玻璃內壁彩繪和合二仙雙層落地宮燈從殿門口一直延伸到昭儀寶座前。且上元節素有送燈習俗,因「燈」與「丁」諧音,所以眾嬪妃也命各司做些來送人。那燈或是紗絹糊成,或是牛角片做成,其中有花籃式、雙魚式、盤長式、方勝式,皆做得十分小巧精致,點燃之後分放在各處,恰如春來百花齊放。
元景也早早命人送來一對大紅流蘇穗子的八角琉璃宮燈,又用碧綠翡翠與粉晶石瓖嵌出蓮生並蒂的花樣來,不僅漂亮珍貴,我更愛那蓮生並蒂花樣的好意頭,因此舍不得掛在別處,便令碧芙找來門外伺候的內監為我掛在寢殿里。又擔心那內監毛躁,便站在下面看著,碧芙也囑咐道︰「當心些,別弄壞了,那可是皇上獨獨賜予昭儀的,萬不能有一丁點兒損壞!」
那內監笑道︰「姐姐請放心,奴才年幼在鄉下老家時也慣常爬樹上牆,如今這梯子踩得穩,定不會摔壞了昭儀的寶貝!」說話間已掛好了一盞,他又挪動梯子,不出一會兒功夫,將另一盞也掛好︰「昭儀覺得如何?」
我只看著那燈,並未留神他的話。碧芙便從荷包里掏出一錠銀子給他,笑道︰「這是昭儀賞打酒買點心的」,那內監接了銀子,磕了頭便歡天喜地去了。碧芙走過來攙扶我︰「昭儀且先坐下歇一歇吧,待會兒闔宮宴飲,皇親貴戚皆要到場的,昭儀也該好好梳洗打扮一番才是!」
我猶自仰頭看著那對宮燈,被她這一動,覺得頸肩酸痛不已。揉捏了半晌,便隨她坐下,在盒子里面挑揀著首飾,忽然門上的小宮女進來回說太醫院孝敬了盞燈給我。我心下疑惑,瞬間又清明,果然,傳進來的小內監提著盞朱紅色圓形宮燈進來︰「奴才給昭儀請安,昭儀萬福金安!太醫院蕭太醫托奴才將這盞燈轉交給昭儀,叩謝昭儀對他的扶持,並恭祝昭儀元宵大吉!」
我接過那燈,湊到燭台邊細細一看,果然里面隱約有兔子的輪廓,心不由刺痛了下。蕭染,你這又是何苦?我已經受封為他的昭儀,此生注定與他生死相依,不離不棄,為何你總是不肯放手?定了定神,自妝奩中挑出一串珍珠手串給他︰「勞煩你去跟蕭太醫說,難為他想著本位,這手串是以上品東珠穿就,具有安神定驚、明目去翳、解毒生肌等功效,就賞了他罷!」
待那內監走後,我將燈擱置一旁,淡淡道︰「屋里也無處掛了,收進庫房吧」,碧芙著人將燈收好,為我梳著發髻。清念提著兩盞小花燈,興沖沖跑進來︰「母妃你看,如意姐姐給我扎的花燈好不好看?」
我拉過她著她的小臉,寵溺的笑著︰「好看!待會兒母妃帶你去看花燈,還有比這更好看的呢!還有燈謎,若是猜對了,父皇可是有賞賜的!」
待穿戴完畢,因惦記著殿中的燈火花燭,便留下碧芙看屋子,攜著清念上了外頭的暖轎往昭陽殿去。上元節的宮宴與除夕不同,除夕中午只有家宴,而晚上則是沈貴妃帶著眾嬪妃並各誥命夫人在合歡殿宴飲,元景帶著宗室貴戚在昭陽殿開宴。而上元節晚宴則是元景帶闔宮女眷以及諸位誥命夫人在內殿,在京宗室子弟以及外戚在外殿。雖離得遠些,卻也是團圓之意。也正因為人多,所以一言一行皆要小心謹慎,不可行差踏錯,以免遭人非議恥笑!想到這里,不免有些煩躁,那賞燈的雅趣兒也失了幾分。
暖轎晃晃悠悠半晌才停下,昭陽殿此刻已收拾停當,門口的花燈將黑夜照耀得如白晝一般。清念看著那一片花燈,開心得手舞足蹈,她忽然指著一旁一個男孩子手里的花燈︰「母妃你看,那個哥哥的蓮花燈好漂亮!」
我側過頭一看,那男孩子正專注地觀賞著一盞盞花燈,他手里提著的那盞更是有趣,粉女敕紗絹堆成蓮花狀,銀紅色八角宮燈上繪著幾只栩栩如生的小兔子,難怪清念喜歡。我彎柔聲道︰「等會兒里面還有更好看的,清念喜歡哪個,母妃便將哪個摘下來給清念玩,好不好?」
清念乖巧的點點頭,卻仍舊眼巴巴的看著那男孩子手里的宮燈。正要拉著清念進殿,那男孩子卻已瞧見了清念,便走過來大方將手里的宮燈交到清念手里,聲音清朗︰「你既然喜歡,我便將這燈贈與你吧!」
清念接到燈,又驚又喜,一時竟說不出話來,我見那男孩子生得白淨俊俏,寶藍色長衫十分整齊,面色沉穩,心里倒也喜歡,遂問道︰「這燈你自己不喜歡麼?為何要送與她呢?」
他安然答道︰「母親從小就教導我,不與女子相爭,凡事謙忍幾分,于人于己皆有裨益!」
我見他說得一本正經,又覺得好笑,細細品味他的話,又甚有道理,便問︰「你母親是?」
湊巧此時一旁走過一個端水的內監,見了我忙過來拜見,那男孩子方知我的身份,從容參拜︰「莫軒參見童昭儀,昭儀萬福金安,長公主金安!」
我忙扶他起來︰「你叫莫軒?可是護國公莫家的?」
「他正是護國公的孫兒,妹妹向來喜好清靜不理世事,難怪不認得!」
我回過身,見沈凌煙扶著綠嬋的手徐徐走來,俯身行禮︰「嬪妾參見貴妃娘娘,娘娘萬福!」
沈凌煙面無表情︰「妹妹請起吧。」
我直起身子,沈凌煙卻看了看周圍,漫聲道︰「這燈是好看,只是不及妹妹的那盞!」
我只當她是因元景贈與我兩盞蓮生並蒂的琉璃宮燈而心生醋意,也無意在這冷風口里與她糾纏,便敷衍道︰「嬪妾位分不高,原也不該享有如此貴重之物,娘娘若喜歡,嬪妾就著人給娘娘送去吧!」
沈凌煙竟驀然一笑︰「本位豈會為了區區兩盞燈而著惱?妹妹真會說笑!」她向前湊了湊,壓低了聲音︰「不過蕭太醫贈與妹妹的那盞燈當真是別致呢!豈知那燈里面除了一個兔兒爺,還有蕭太醫的一片心意呢!」
我听了這話,登時如听了咒語一般,身上面上時而冰冷時而潮熱,一顆心里面竟如揣了個小兔子般惴惴不安!她怎會知道?想來她的耳目已遍布闔宮,眾人一言一行皆在她掌控之內!一方面不禁哀嘆,此事沈凌煙一旦知曉,必會有關于我與蕭然的傳言流出,元景對此定然也是心存芥蒂的,加之流言紛紛,三人成虎,元景•••
眼前昭陽殿里繁華一片,各色花燈輝煌燦爛,燈下的紅箋上由元景親筆御書著燈謎,又準備了些玉墜、荷包等新巧玩意兒打賞給才對燈謎之人,歡聲笑語,熱鬧非常!那個護國公的孫兒莫軒倒是猜中了兩個,得了嘉獎,令眾人羨慕不已!
因先帝諸子大多年長,各自前往封地就番,元景命他們不必入京朝賀。諸王們得令,便各自上表恭賀上元佳節,也遣使送了珍貴禮物。別的倒還罷了,唯有廣陵望元興進貢的一株珊瑚樹,高有六尺許,顏色赤紅如血,條干硬朗,光耀奪目,十分罕見。元景十分喜愛,猜過燈謎之後,便將其安放在殿中的紫檀架上,與眾人同賞。
東西是好,只是我懷著心事,總是有些神不守舍,以致頻頻失態。後來實在有些坐立不安,便起身施禮道︰「皇上,嬪妾身子不適,先告退了!」
元景點點頭,又喚過石泉,向眾人道︰「順恪太妃為廣陵王生母,純裕太妃自朕襁褓之年躬親撫養朕。兩位太妃年高有德,如此稀罕物件,自當與兩位太妃同賞才是」,眾人一听,齊齊稱贊元景純孝。元景看向石泉,道︰「你且隨著昭儀將這珊瑚樹帶到寧德宮去請順恪太妃與純裕太妃一同觀賞」。
石泉應了,著兩個內侍小心翼翼抬著那珊瑚樹跟在我轎子後頭。圍著厚厚的大氅窩在暖轎里,有些昏昏欲睡,待暖轎停下方清醒過來。下轎之時,卻見石泉帶著兩個內監抬著珊瑚樹已跟到了這里,不由疑惑道︰「石總管怎麼跟到這里來?皇上不是令你將這珊瑚樹送與太妃賞玩的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