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才將清念收拾妥當,碧芙端著一盤雪梨走進來。我正抿著鬢角,對著鏡子道︰「不過是叫你取一些份例的雪梨,怎麼就去了那麼久?」
「昭儀你看,這•••」
我回過頭,只見她盤中的雪梨個頭很小,且很多都還青澀,又听她道︰「尚食局只給昭儀挑了這些個,奴婢跟他理論,他卻說如今薛美人有孕,自然什麼好的都得先可著延慶殿。慧珠那蹄子又在一旁說皇上時常駕幸延慶殿,咱們這兒公主人小,也不需要這麼好的。」
我嘆了口氣︰「也罷,她愛怎樣便怎樣吧」,從那里面挑出些好的,去皮切塊,與泡發的銀耳、百合一同下進煮了熱湯的砂鍋里。我又看了看桌上那些挑剩下的雪梨,吩咐道︰「那些便收起來吧,別在明面上放著。」
待做好了湯,我帶著碧芙往乾陽宮去。才出去不遠,遙遙見如馨一手一個扶著兩個宮女,正往純裕太妃的正殿里去。碧芙在身後,小聲道︰「才懷了兩個月身孕,就這般喬張作勢,是給誰看呢?況且那肚子里是•••」
我白了她一眼,輕聲喝止︰「誰又沒逼著你看,你若不願意看,快些跟本位去乾陽宮就是了!再者,薛美人便有種種不是,還有皇上與貴妃娘娘在,也輪不到你這樣背後議論,本位听听也就罷了,若是有心人听了去,吵嚷起來,倒像是本位在吃醋拈酸呢!」碧芙這才不做聲了。
來至龍翔殿暖閣門口,一旁內監忙躬身打起簾子。我進去時,元景才寫完幾篇字,正在案邊擺弄著一對玉麒麟鎮紙。見我進來,很是高興︰「你來了,快來坐」。
我走過去將桌上凌亂的宣紙收拾好,接過碧芙手里的蓋碗遞上去︰「初春天氣燥熱,三郎喝些銀耳雪梨羹潤一潤。」
元景接過去邊喝邊笑道︰「才還想喝這個呢,偏巧你就給送來了,還是你最體諒朕!」
我笑道︰「怕是其他姐妹也想體諒三郎,只是三郎不肯給人家機會吧!」
元景將空碗放于桌上,意味深長道︰「她們體諒的是朕,唯有你體諒的是我;皇上坐擁天下不需要體諒,而我卻需要!」
「三郎有心事?」
元景嘆了口氣,慢慢道︰「如今元興是越發放肆了!」他起身行至御案邊將一本奏折丟到我面前︰「這是一早元興派使臣遞來的折子,他竟然要求朕冊封他的女兒為郡主!」
聞言不禁心驚,郡主乃是東宮嫡長女才可有的封號,諸王之女只能封為縣主,宗室之女則酌情封為縣君、翁主。起初清念也是滿周歲時才由先帝下詔冊封為朝華郡主。廣陵王元興膝下唯有一女,為其嫡妃所出,已將至及笄之年,自幼便性子剛毅果決,雖少有女兒家溫婉柔順之態,卻深得元興與嫡妃歡心。
想當年元興生母順恪太妃只是先帝的一個修儀,元景登基後加封為順恪太妃,奉養于壽康宮。元興竟絲毫無感念天恩之情,今日更上折來為其女請封!表面上是寵愛嫡女,為其嫡女爭取郡主之位,焉知其不是在發泄自己因庶出身份而未能冊立為皇太子、登基為帝的怨恨,甚至是•••
「朕以封了沈素節為侯爵,除了他的兵權。倘若元興此刻在廣陵擁兵作亂,朕安敢再放沈素節去帶兵平亂?」
我看了看折子下方,幾個雋秀小楷︰允,沿用咸寧之號!我不解,不由問道︰「論理我朝並無王候之女冊封郡主的先例,皇上如此破例,豈不是在示弱?朝中未必就找不出一個可以與元興抗衡的武將來,況且此刻又有廣陵王生母順恪太妃在宮中,元興縱心有不滿,也要顧及母妃安危而不敢大動干戈,皇上何必如此委曲求全?」
「論理不該如此,那便論情吧!」元景淡然一笑,輕抿了口溫熱的洞庭碧螺春︰「破例晉封在朕這里已有先例,忠敬候之女嫁與沈家,可破例封為正一品誥命夫人,朕為何就不能為自己的兄長破例,加恩于自己的佷女?」他擺弄著指上的翠玉扳指,閑閑看著我道︰「元興目無尊卑,藐視主上,朕斷斷不能容忍!」他向御座上一靠︰「昔年朕的皇叔們在朕登基之前,已有數人獲罪,朝臣中亦有人議論紛紛。史書工筆再精雕細琢,也掩飾不了真相。朕若借此事來打擊元興,倒顯得朕不念及兄弟情誼了。」
我細細思量,恍然大悟,昔日漢文帝登基,一反呂氏殘暴苛嚴之風,友愛兄弟,善待宗室,以致淮南王劉長、濟北王劉興居相繼謀反,文帝出兵平之,後人皆稱其為賢明之主!而唐太宗虛心納諫,勤勉于國事,貞觀二十三年天下太平,卻難掩玄武門的一點血腥!
寬容,有時是以仁愛的手段摧毀,無論先前的仁愛如何,目的與結果都是摧毀!沈家如此,廣陵王亦如是。而他們覆滅之後,元景仍然是是書上記載的賢明仁愛之君!真正的贏家,總是以最優雅的姿態取得最終勝利!
我站了半晌,覺得雙腿有些發酸,才醒過神來,又因想起另一件事,遂笑道︰「罷了,如今且不必議論以後,且說當下,孟采女雖晉了才人,三郎也該賜小公主一個名字了,有了名字,也好載入玉牒。」
元景點點頭,自匣中取出一方紅箋,執筆道︰「你心里可有什麼好名字?」
我搖頭笑道︰「公主的名字自然是由皇上來取才好,嬪妾既非生母,又非嫡母,怎好為公主命名?」
「無妨,近來事多,朕忙亂著,這一時間也想不出什麼好名字來,你替朕想想。」
我不好再推月兌,只得思索道︰「依嬪妾看,就叫•••就叫‘綺念’吧!」我笑道︰「既然同是三郎的女兒,不如也同清念一樣,在母親的名字里取一字,然後添個‘念’字,嬪妾覺得甚好,三郎覺得如何?」
元景搖頭道︰「不好,清念的名字乃先帝所賜,又有特殊意義在其中。孟采女的女兒怎能與之比肩?且如此命名,也有對先帝不敬之意!朕再想想•••」
「不過一個名字罷了,哪里就論上敬與不敬呢?」
元景仍是笑笑︰「朕再想想」,言罷,在紙上提筆寫下「端恪」二字,又遞與我看。
我蹙眉道︰「端恪!听著倒像是個封號,毫無一點女子的情致!」
「本朝公主以名字為封號者不在少數,品行端方,恪守本分,也是朕對她的一種寄托,希望她長大之後別像她母親那樣!」
心中隱隱有些不悅,男女之事豈是一廂情願便能成的?自己把持不住自己,倒將一切責任推到女子身上,豈非無能?只是此刻也不願與他爭辯,只是道︰「嬪妾要去瞧瞧孟才人和小公主,就先告退了。」
柳風軒!
我站在門口看著門楣上的匾額,頭幾日這里還令眾人矚目,不過短短幾日,又恢復到先前的冷靜沉寂,甚至是比從前越發的淒清,唯有旁邊幾棵柳枝上抽出的鵝黃敕芽,帶來些生氣。
孟羅綺還未出月,所以閣中門窗緊閉,氣氛有些滯悶。我走入內室,楊秋宜竟然也在,她只挽著簡單的墮馬髻,正小心翼翼抱著二公主逗弄著,眉眼中盡是濃得化不開的慈愛,似乎是在面對自己剛出生的女兒。
孟羅綺披散著一頭烏發,一身月白色中衣,正圍著被子坐在床上,見我過來,含笑招呼︰「姐姐也來了,妹妹如今這樣子,讓姐姐見笑了」。楊秋宜听聞,抬頭見我,微微彎了,我忙上前一步扶住︰「楊姐姐不必拘禮。」
楊秋宜也笑道︰「昭儀快來看看,這孩子當真可愛,抓著嬪妾的鏈子不肯松手呢。」
我走過去,果然見二公主小手抓著楊秋宜頸上的珍珠鏈子來回輕搖著。楊秋宜轉過身,向我笑道︰「這孩子是當真喜歡這鏈子呢,嬪妾抱著她抽不出手,煩請昭儀幫嬪妾將那鏈上的扣搭解開,這鏈子便贈與公主吧。」
孟羅綺忙道︰「她還小,怎可收美人如此厚禮?」
楊秋宜笑道︰「無妨,我平時也甚少佩戴這些首飾,只是今日偶然翻出這條鏈子,便戴上了。熟料竟然投她的緣法,這也是小公主的福氣呢!」我走上前將她頸上的鏈子解下來,但見那珍珠顆顆圓潤,都有指甲蓋般大,且大小相同,粉紅色之中透著瑩潤光澤,是上品南海珍珠。
楊秋宜素來端莊持重,對事物極少顯露出明顯的好惡。如今卻毫不掩飾自己對二公主想喜愛之情,又送此厚禮,便知楊秋宜有多喜愛這個孩子。我不禁哀嘆,楊秋宜較元景還年長幾歲,而元景對她更多的則是尊重客氣,少有男女間的親密。楊秋宜也是盼著一個孩子的,哪怕是女兒,長日間的玩鬧也好打發沉悶而漫長的宮廷歲月!
楊秋宜並未見我失神,只是將二公主放于床上,又擔心她年幼吞食珠鏈,只將那鏈子纏在手上哄著她玩兒,我在孟羅綺床邊坐下︰「今日感覺可好些?」
「已經好多了,尚食局近日也送了些補品來」,孟羅綺面上含著初為人母的喜悅,面上並未見半分備受冷落的愁緒︰「就是近來她夜里時常哭鬧,乳母哄著我又不放心,多數都是自己在哄著,睡得少一些,只是心里卻難得踏實。」
我想起自己來這趟的目的,遂笑道︰「瞧我這記性,光顧著說話,都忘了正事了」,從懷中取出那方紅箋︰「你瞧,皇上剛給小公主賜了名字•••」
那頭正在逗弄著小公主的楊秋宜听說名字,忙直起身一邊向這里走一邊道︰「什麼名字?是小公主的名字嗎?」。
湊巧此時白芷端來一碗烏雞山參湯,那湯盛得滿,白芷小心翼翼低頭走路,冷不防楊秋宜從斜刺里橫出來,那碗湯多半灑在楊秋宜襟上,雖不甚熱,卻也透過楊秋宜的外裳,直燙到皮肉上,楊秋宜忍不住‘哎呦’一聲!
白芷一時緊張,竟連碗也砸了,小公主登時啼哭起來。白芷慌忙跪倒在地︰「都是奴婢不好,都是奴婢不好•••」
我忙站起身,孟羅綺扶著床邊,也訓斥道︰「還是這麼毛毛躁躁的,還愣著做什麼,還不快瞧瞧可有燙壞了美人」,一面說一面緊張的看向楊秋宜。楊秋宜卻只顧柔聲哄著小公主,絲毫不在意自己,倒叫孟羅綺有些過意不去。待小公主平復了些,楊秋宜方意識到自己前襟濕淋淋的 著難受,便辭別我倆,扶著錦繡回浣雲齋換衣服去了。
我將手中那方紅箋拿給孟羅綺看︰「皇上剛給公主賜了名字,你看。」
孟羅綺接過我手上的紅箋︰「端恪!」她蹙眉道︰「若作封號倒是好的,做女子的閨名,卻顯得生硬些。」她忽然苦笑了下︰「想必這名字,也是姐姐為這孩子求來的吧!」
「倒也不必如此,如今你也晉了才人,不同與從前。**中向來是‘母憑子貴,子一母顯’,就算自己不在意名位,也要為公主想想。」
「才人與采女,都只是個名號罷了」,她抱過端恪公主,親了親她的小臉︰「我怎樣都不重要,倒是我的女兒,她能平安長大才是要緊的」,她又抬頭看我,誠懇道︰「妹妹身份低微,不比姐姐那般聖眷優渥,福澤深厚,往後端恪少不得要靠姐姐多加照拂」。
我強笑道︰「妹妹如今也不必思慮至此,畢竟一樣是皇上的骨肉,縱是一時之氣,這骨肉親情卻是割不斷的。」
「骨肉親情•••」,孟羅綺苦笑了下,仍舊低頭慈愛的看著女兒。我略坐了會兒,便也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