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揣著心事,再豐盛的菜色也毫無胃口。為著月復中骨肉,勉強進了些香雪粥並一些小菜。外面的烏雲沉沉壓下來,怕是有一場暴風驟雨!我晚間最懼怕雷雨天氣,因此窗門緊閉,又在床前幾案上多點了兩盞燈,照得那帳內滿是曖昧的紅光。
案頂雙燭淚,佳人空對影!
我笑了笑,合上眼強迫自己不再胡思亂想。守夜的宮女蜷縮在腳踏上,才一會兒便傳來極其平穩的呼吸聲。整個寢殿沉寂如水,只有耳畔疾風吹著樹葉的嘩啦啦聲。大約明日,窗外又是落紅一片了,想到這不由憐惜起那些石榴花來。
正有些昏昏欲睡時,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將守夜宮女驚醒。她忙跑去開門,過會兒又折回道︰「娘娘,方才御前的人來傳話說鑾駕已經到了定安門,皇上今夜便在欽和殿安歇,叫娘娘早些準備著。」
我霍然起身,怎麼忽然連夜回來了?行程如此匆匆,定然風塵滿面。當下便披衣起身,著人準備熱湯供元景沐浴,又擺上些茶果宵夜。正忙亂著,殿外一陣雨點砸在琉璃窗上的 啪聲。門外一連聲唱喏,我忙開了門,元景只一身常服,外面披著斗篷,玄色朝靴上濕了一大片。石泉在後面,手里拿著一把折起來的油紙傘。
他看起來滄桑了許多,相較從前也變得黑瘦了些,下巴上泛起黑青色的胡茬,渾身帶著一股泥土之氣。他見我看著他不說話,探過頭低聲笑道︰「怎麼?多日不見,娘子便不認得朕了?」
不覺得腮畔微辣,忙拉了他進來坐,「現下也來不及準備茶水,三郎隨便用些果子吧」,我將一盤井水湃過的葡萄、藕片、西瓜等遞過去。
「倒也不是很渴」,元景坐在矮榻上,將我拉近,專注的看著我的小月復︰「一來一回,這小東西在你月復中就五個多月了,他平日可有鬧騰你?讓朕也听听」,他探過頭將耳朵貼上去。只是接觸到我時,我卻忽然一個冷戰,元景仰起頭︰「怎麼了?」
我向上拉著披在身上的長衣︰「有些冷了•••三郎連夜趕回,定然累了,嬪妾已備好了熱湯熱水,三郎也先沐浴更衣吧。」
「那你也回床上歇著吧」,元景起身換過衣服,轉身進了沐浴的屋子。我躺在被子里,仍舊蜷起身子,似乎唯有如此,月復中孩兒才能安全。外面的雨聲越來越大,听在耳中卻不甚清脆,模模糊糊一片,就如我此刻的心神,也是混沌一片!元景沐浴畢,悄聲走來,掀開帳子,面上含了曖昧的笑意︰「當真是回來著了,如此茜紗帳里,良辰如斯,朕豈可辜負?」
我向里縮了縮︰「若如此,三郎還是請駕幸別處吧!」
元景在被中躺下︰「朕瞧著天色不好,怕是晚上會有雷雨,朕想著你害怕晚上打雷下雨,便急著趕回來了,你卻又教朕去哪里呢?」
我听了,不禁心下感動,然而轉念又想到白日蕭染之事,心中頓覺淒惶不已,若非生在帝王之家,該是何等的美滿快活!又擔心他看出些端倪,遂強笑著掩飾道︰「一早便听石泉說陳梁水壩修建得極其順利,來日到了雨季,三郎也不必發愁了!」
元景也點點頭,待要開口,帷帳上白光一閃,緊接著便是一陣轟隆隆雷聲。渾身顫了顫,元景翻身將我擁在懷里,雙手緊緊掩住我的耳朵,就如同許多年前,我還是太子妃,他還是太子時那樣!
耳邊安靜了些,我睡得也安穩,元景卻似乎輾轉許久。我知如此陰雨天氣,他的腿疾必會發作,只是深夜里身上實在困乏,也未起身。次日一早醒時,他已早朝去了。我心里惦念著,吩咐童思懿煮了些薏仁米粥,並一些清淡小菜,便往乾陽宮來。
雨後空氣清新,只是那青磚地上的水窪也讓碧芙加了十二分的小心,一路走來一直小心翼翼的扶著我。元景看起來精神不大好,面色白了些,薄唇也有些干裂,正歪在軟榻上閉目養神。案角的博山爐冷寂著,並未焚香,一旁群臣的折子壘得整整齊齊!他听到腳步聲,見是我,撐著起身道︰「雨後地上濕滑,你如今身子也不大方便,怎麼不在殿中好好歇著?」
「天氣不好,三郎的腿疾恐又要發作,嬪妾不放心,便來看看」,我向軟榻上坐了下來,又回身自碧芙手中取過食盒打開︰「嬪妾熬了些薏仁米粥,又備了些小菜,三郎少進一些。」
「都是老毛病了,你也無須記掛著」,他坐起身子,又命人將那張海棠花式紅木膳桌抬到跟前,我便將東西一一擺好。他端起碗慢慢吃著,吃相雖文雅,卻也不難看出吃得十分香甜。我看著也欣慰,畢竟和蕭染在一起呆了許久,對于膳食藥理也通一些,這薏仁米粥既健脾胃,又能祛除濕氣,剛好適合他。
吃到一半,石泉進來回稟︰「皇上,貴妃娘娘在外頭求見!」
元景連眼皮都不曾抬一下,只道︰「宣!」
沈凌煙看起來明顯憔悴了些,八成新的雲錦裙衫看起來也有些不甚合體的掛在身上,望月髻上插著兩對兒雙鳳紋鎏金銀釵,雍容大方,面上神情依舊平和從容。她款步上前,依例行禮拜見,元景只簡單道了句‘平身’。我也起身沖她福了一福,她見我在這里,並未感到意外,只是淡淡含笑︰「妹妹不必多禮,仍舊坐著吧。」
我依言在榻邊坐好,元景也賜她坐了,她斂了下衣裙︰「昨夜下了好大的雨,嬪妾一早才听說皇上已經回來了,惦念著皇上的腿疾,特來看看。」
「已經好多了,你也不必時時掛念著」,元景放下手中的碗筷︰「這一陣子朕不在宮中,太妃娘娘素來又不大理會這些個瑣事,昭媛有孕,性子難免嬌縱些。她做的那些個事,朕也听說了不少,生受你了。」
沈凌煙展眉一笑,神色間並無得意,唯有欣慰與從容︰「這些本就是嬪妾分內之事,皇上如此說,便是抬舉嬪妾了。」她看了看我,又笑道︰「倒底是儷妃妹妹,雖也和昭媛一樣有孕,卻是安分守己,未嘗有一絲驕矜之氣。」
我抿嘴笑道︰「皇上不在宮中,嬪妾恪守本分也是理所應當!方才娘娘還說皇上抬舉娘娘,如今娘娘一轉眼,就來抬舉嬪妾了!」
沈凌煙笑著向元景道︰「皇上听听,儷妃妹妹的小嘴是越發能說慣道了。」
元景令人撤去膳桌,我一邊服侍他洗涮,一邊听他微笑道︰「儷妃年輕伶俐了些,惹人疼愛;你呢,端莊穩重,朕平日多有倚重,各有所長,朕得你們兩個,是朕之幸!」
听他如此贊譽,我二人忙謙恭說道︰「能服侍皇上身側,也是嬪妾之幸!」
又坐了會兒,沈凌煙便告辭出去。元景歪在軟榻上,神色有些忡然,似是在回味什麼。我笑了笑︰「貴妃娘娘倒是絲毫未提及汾陽河堤壩之事!」
元景垂眸道︰「凌煙素來識大體,又懂得分寸,從未在朕跟前提及前朝之事!」
微微板起面孔︰「那皇上的意思,便是說嬪妾不知大體,又不懂分寸,妄議朝政了?」
元景無奈笑笑︰「愈發小性子,朕不過隨口一說,你就賭氣,連喚朕‘三郎’也不肯了!」
我只含笑看著他,等著他的答案,卻不言語!我對沈家的恨意,他不會不解,而他覆滅沈家之心我也心知肚明。兩人相對時,自然無須遮遮掩掩!他理了理袍袖,看著袖口的金絲龍紋,漠然道︰「革去沈青雲的工部尚書之職,貶為庶人,終生不得入仕!」
我蹙了下眉頭︰「就只有這樣?」
「你對汾陽河堤壩被沖毀之事,就無一絲疑慮?」
我不由心中一緊,看來我所料不差,果然另有人插手,靜下心來,听元景徐徐道︰「朕一早便知此事有蹊蹺,沈青雲為官多年,不會如此不知輕重,給朕修出這樣的堤壩來。況且在汾陽河附近,沈青雲還有好幾十頃的田產,而修堤壩的一磚一瓦皆出自國庫!如此既丟了烏紗帽,又坑害自家田地的愚蠢之事,沈青雲也是斷斷做不出來的!」
元景欠了欠身,微蹙了眉目,輕聲道︰「朕曾到堤壩邊上巡查過,修堤壩的竹編、鵝卵石,並一些別的用料並無問題。唯有中間夾雜著的一些蟻蟲尸體看起來有些古怪。雖說千里之堤潰于蟻穴,可朕瞧著那蟻蟲尸體,比尋常的白蟻要大上許多,經隨行太醫細細辨認,才知那是唯有嶺南才有的穿石蟻,那穿石蟻穿透堤壩的能力比普通白蟻要強上幾十倍,加之堤壩內外護坡的三合草又是穿石蟻最喜愛的食物,如此兩三月下來,任是銅牆鐵壁也難以抵擋!」
提到嶺南一詞,猛然想起先帝在位時,陸天南的表佷曾被沈奕誣陷為納蘭氏同黨,被發配嶺南!不由驚道︰「陸天南如此,未免也太急功近利了,且不說倘若沈奕有一絲察覺,此事必不得善果!只說沈青雲官位雖高,卻在工部任職,與朝政牽扯並不大,陸天南此舉實在不夠明智!」
「就如你所說,急功近利者,病篤亂投醫!」元景忽然笑了下︰「不過陸天南如此,倒幫了朕一個大忙!上元節時,元興派來朝賀的使者曾在沈家別院中小住!沈青雲任職工部,時常會遣人到外省采買物資,如此革了他的職位,他們聯系起來,也就不似先前那般便宜了!」
諸王與朝臣私下結交乃歷朝歷代君王之大忌,元興如此,果然是覬覦帝位了。沈奕對家族前程必然也是看得明澈,元興有兵權,又是先帝長子,趁早與其搭上,助其奪得大位,做新帝的功臣總強于似父親那般鳥盡弓藏!況且元興一介武夫,胸中並無成算,凡事還要多多依賴他!
驟雨過後,滿地落紅無數,天氣清朗下,內中卻又會是怎樣的風起雲涌?
「話雖如此,可沈奕在前朝有陸天南所牽制,也難一人獨大;元興那里又有順恪太妃在宮中為質,也不敢有大動作!」
元景一笑,將我手握住︰「愛卿所言甚是,朕也如是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