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眼間冊立為後已有一月有余,卻是空頂鳳冠,難以立威服眾。就如此刻,眾人在座下懶散喝著茶水,而我靠在寶座上翻看著上月的銀錢賬目,一同等著那位尊貴的貴妃娘娘前來問安。冊立皇後之初,元景命沈凌煙協助我打理**,然而這一應賬目卻難得到我手上,說到底還是那位貴妃娘娘大度,肯著人送與我過目!
碧芙到身後低聲道︰「這天色不好,大約貴妃娘娘又不來了,娘娘還是命人散了罷。」
我微微冷笑,寬縱了一個月,也該加以整治了,單手拿起一旁的茶盞輕啜一口︰「等下去,賜茶!」
話音甫落,一聲冷哼,曹惜雲已掩口笑道︰「真不知皇後娘娘宮中有多少好茶由得嬪妾們這樣糟蹋!」安淑儀瞟了她一眼,面色微微不屑,楊秋宜與徐妙笙則是垂眸飲茶,恍若未聞。
我垂眸看著賬目上的一行行數字,眼皮也不抬吩咐道︰「曹修媛喝夠了便撤了茶水上些糙米點心,另外著人去寧熙堂請貴妃娘娘來棲鳳殿共听事宜。」碧芙領命去了,寧熙堂距坤儀宮並不遠,派出的小宮女片刻即返,回說貴妃娘娘身子不適,不能來給皇後娘娘請安了。我反而微微一笑︰「既然身子不適,那便用本宮的鳳輦抬了來。」
碧芙猶豫道︰「娘娘,這不合規制•••」
「合不合規制本宮自有道理,豈容你一個奴婢置喙?」我微揚起頭,卻垂眸注視著自己才留了兩寸來長的指甲,已用鳳仙花染過,紅得極其艷麗,一如沾染了血跡的利刃。我靜靜看著,語氣卻逐漸變得凌厲︰「你要知道,統轄**的是本宮,而非你這個賤婢!」
碧芙唯唯諾諾去了,半盞茶時,鳳輦停在棲鳳殿外,沈凌煙一身富麗宮裝,望月髻上的鳳凰展翅瓖嵌八寶珠玉步搖燦然生輝,一如她精心妝點過的面容。她搭了綠嬋的手,施施然踏入棲鳳殿︰「請娘娘金安!」
我並未許她平身,只是淡淡道︰「本宮安,貴妃安否?」
沈凌煙一笑︰「承蒙皇後娘娘如此厚愛,嬪妾已大安了。」
「既然大安了,那想必貴妃到棲鳳殿外跪上幾個時辰也不打緊!」
沈凌煙眉峰一聳,一臉傲然︰「嬪妾無錯,為何要受娘娘如此羞辱?」
手中的賬目啪的放到一旁幾案上,我端正坐好,沉聲道︰「自古以來長幼有序,尊卑有別,嬪妃來皇**中晨昏定省是老祖宗留下的規矩,貴妃已有十余日不曾來棲鳳殿問安,亦未曾著人來說明緣由。如今又乘坐皇後鳳輦招搖過市,藐視尊上,目無本宮,理當受罰!」
沈凌煙輕蔑道︰「嬪妾不來請安自有嬪妾的道理,皇後娘娘一向寬宏大度,自然不會計較這些小節。嬪妾乘坐鳳輦乃承娘娘美意,何錯之有?娘娘•••」
話未說完,我已出言打斷︰「妾妃之道,敬慎恭肅,克己守禮!貴妃身為眾妃之首,理當做出榜樣,如今卻藐視本宮在先,出言頂撞在後,還敢說自己無錯麼?」
楊秋宜忙起身施禮道︰「皇後娘娘請听嬪妾一言︰貴妃縱使有錯,畢竟位列正一品夫人,又協助娘娘打理**,還請娘娘念在貴妃素日協理娘娘的份上,暫且饒她一次!」徐妙笙與孟羅綺亦離座起身跪下求道︰「婉儀所言甚是,嬪妾也懇請皇後娘娘寬恕貴妃!」
「沈氏有錯在先,而非本宮不顧念姐妹情誼」,我挑眉,看向沈凌煙︰「貴妃還不肯認罰麼?」
沈凌煙與我對峙半晌,竟然輕輕笑了︰「娘娘所言極是,嬪妾領罰!」言罷轉身至棲鳳殿外台階下端然跪下。她這一跪,別人倒無所動作,唯有曹修媛站起身,戰戰兢兢道︰「皇後娘娘,時辰不早了,嬪妾不打擾娘娘,就先告退了。」
「急什麼?」我看了眼外頭陰沉的天色,冷冷道︰「本宮瞧著天色不好,過會兒只怕就有場大雨呢,若再淋病了修媛,可不就是本宮之過?」
安淑儀竟也輕笑著接上︰「曹妹妹坐吧,想必曹妹妹山珍海味也吃膩了,娘娘特地賞你糙米點心,你還不好好嘗嘗。」
我掃視眾人一眼,並未說話。雨前天氣悶熱,我吩咐碧芙在身後打扇,自己優哉游哉撫著寶座靠枕上的鳳穿牡丹繡紋。才一會兒功夫,轟隆幾聲悶雷,豆大的雨點如斷線的珠子 里啪啦落下。那雨勢越來越大,夾雜著呼嘯狂風,如一條條鞭子甩在階前青磚地上。沈凌煙跪在殿外,渾身濕透,華美的外裳緊貼在身上,顯得她身形越發消瘦。
楊秋宜終究坐立不安,重新又跪下︰「娘娘,如此驟雨天氣,貴妃的身子必定吃不消,娘娘若想罰她,也請過了今日,便是教她跪上幾個晝夜也使得,只是•••」
「貴妃身子健朗,跪上幾個時辰也不打緊」,我冷冷瞥了她一眼︰「婉儀若再饒舌,就出去同她一道跪著!」楊秋宜不敢再說話,只得扶著錦繡坐回到椅子上。才伸手向幾案上,碧芙已將茶盞遞到我手中。細膩的青花瓷茶盞,微微發涼,我將那茶盞又放下來︰「再上些熱茶點心。」
滿殿茶香繚繞,靠在寶座上有些燻燻然,朦朧打個盹,又將那賬目細細核對一遍。將近傍晚時,那雨方小了些。沈凌煙早已支撐不住,軟軟靠在綠嬋懷中,一雙鳳眼卻一直看著我。她以為她贏了,終于激怒了我,我竟連他人的好言相勸也未听得進去。先前我冊立皇後之事已使朝臣不滿,如今又如此重罰堂堂沈奕之女,一品貴妃,自然惹群臣震怒。
我輕聲冷笑,自我冊封至今,沈奕一直稱病不朝,元景性子再好也容不得他如此,況且今日又有言官進言沈惟雍與一名官妓過從甚密,有違官德。若因一點小事而橫加責備,顯得元景刻薄寡恩,倒不如數罪齊發來得干脆利落。朝堂中沈家的勢力已逐漸被蠶食,元景也有了可以與廣陵王抗衡的武將,自然不會對沈家在如從前那般。
見那驟雨初歇,坐起身揉了揉額角︰「時辰晚了,眾姐妹都散了吧」,眾人齊齊告退,我又叫住曹修媛︰「修媛的煦華殿與寧熙堂最近,不如就借你的轎輦,送貴妃回寧熙堂吧」。曹惜雲雖為難,卻不敢退卻,唯唯應著去了。
到晚膳時,我如以往一樣,將皇後份例菜揀著些好的送去明儀殿,自己草草喝了些稀粥,便往龍翔殿來。元景正在榻上歪著,面上帶著些許病態︰「才下過雨,外頭濕冷,你怎麼過來了?」
「臣妾放不下三郎的身子」,我接過石泉手中熱水濡濕的綿帕悉心敷在他的雙膝上,又將一旁的褂子拿來給他披上︰「三郎身子不適,不如早些歇息。」
他歪在明黃色靠枕上︰「不打緊,朕听說你今日當眾懲罰了貴妃?」
我如實答道︰「沈氏無禮,臣妾便罰她在棲鳳殿前跪了半日,也警示眾人。」
「此番行為意在殺一儆百,你懂得如何彈壓**諸人,朕心甚慰」,他輕聲說著,默然半日。殿中極其安靜,那雨水順著屋脊滴落階前的聲音歷歷可聞。元景神色迷離,喃喃道︰「今日下了好大的雨呢•••」
我雖說得含混,我卻听得清楚,心里正疑惑,他已回過神來,似是想起什麼,將我手握住,正色道︰「有件事朕想了許久,正好與你商量︰如今你雖已貴為皇後,朕也袒護于你,然而在朝中卻不能無人扶持。童鎮遠年事已高,幫不了你什麼。童氏子嗣單薄,朕也挑不出可用之人來。」
「那三郎是想•••」
元景看著我,道︰「朕想召蕭染入朝,假稱是你遠房兄長,封以伯爵!」
「可是•••三郎不介意•••」
他忽然伸手掩住我口,繼而捧起我的臉︰「你不必心存顧慮,他是你的救命恩人,若無他,便無朕與你的今日,朕對他唯有感激,再無其他!」
「可是•••」
「除了他,朕再也找不出第二個合適的人來!」他攬著我靠在他身上︰「範陽已經秘密聯絡烏爾塔汗王,九妹從中斡旋,烏爾塔汗王已答應借兵。廣陵王一除,你便認陸尚功為妹妹,朕封她為縣君,將她指給範陽為嫡室。再將範陽留在京中,有他二人在朝中,你做什麼也省些力氣!」
「皇上!」我推開他跪倒在榻邊︰「皇上,臣妾蒙皇上垂愛,得以正位中宮。童氏夫婦亦因臣妾之故封了宣德公與宣德夫人,榮華已極,臣妾理應恪守本分,實在不宜再與朝政有任何牽扯,還望皇上三思!」
「正因為你是皇後,是皇太子生母,朕才如此安排!朕信你不同于呂後武皇之流,帝位孤高淒寒,你是朕唯一的妻子,所朕只想與你攜手俯瞰天下!」
攜手俯瞰天下!我心里默念著這幾個字,那是我曾經的夢想,在我還是太子妃納蘭氏時,我便有那樣的夢想。可是君王榻側怎容他人酣睡,古來後妃當政後亂無窮,我不敢越雷池一步,他卻情願與我共享大業!
抬眸看著他伸到跟前的手,思索良久才將手遞上︰「我願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