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貴妃娘娘自入侍東宮以來,敬慎端肅,勤謹奉上,如今竟無端被罰于棲鳳殿外久跪雨中!此事已傳至前朝,眾臣紛紛議論中宮暴虐,不堪承兆內闈,母儀天下。皇上為平息眾議,必須懲治皇後,以寧**,以安人心!」
元景在御座之上,面不改色︰「沈公不妨說說,朕該如何處置皇後。」
沈奕昂首平視于他,一字一句,滿是恨意︰「廢黜中宮,另冊賢良!」
「放肆!」元景登時大怒︰「皇後為太子生母,豈可隨意廢立?」
「皇後是否為太子生母,此時事尚待證實,坊間傳聞•••」
「坊間傳聞盡是刁民言論,若真有狸貓換太子一說,豈不就是朕這個皇帝無能,以致**嬪妃也敢肆意妄為瞞天過海?」
沈奕板著面孔︰「臣不敢!」
「貴妃自恃為東宮舊人,驕矜放縱,言行屢屢犯上。皇後念貴妃侍奉多年,均不予追究。只是貴妃昨日竟乘坐鳳輦在宮中招搖,目無尊卑。皇後小懲大誡,以正**風氣,何錯之有?倒是你病了一月有余,如今听說貴妃之事,便趕著來維護,真可謂是父女情深!」元景怒意未減︰「沈公飽讀聖賢之書,豈不聞‘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朕風聞沈惟雍也時常流連于風月場所,更曾攜官妓出游。長平侯府中也是姬妾成群,用度奢靡。兄妹三人行事如此荒誕,朕不得不說你教養不善!」
沈凌煙回到寧熙堂便臥病不起,這也在我意料之中,元景也只是吩咐太醫悉心診治,並未親去探望。前朝之中雖也有人議論中宮失德,然而有陸天南揣摩生意,加以制止,倒也未成三人成虎之勢。我端坐在屏風之後翻閱著手中書卷,輕笑道︰「何必再與這老貨饒舌,早打發出去早得清淨!」
自龍翔殿出來,閑步往御花園去。昨日一場暴風驟雨,今日滿地落紅無數。百花自有清白之質,怎奈不禁風雨,片片零落碾作塵,香如故,亦枉然!我輕撫著一棵松柏粗礪的樹皮,幽幽道︰「你看那花兒雖美,卻不禁風雨,落得滿地,不得不陷入污泥之中。倒不及這松柏,雖沒有花兒的嬌媚,卻得以長久。就如那彩雲易散,琉璃易碎,凡事都難得兩全。若想得長久,便不得不放棄許多!」
碧芙接口道︰「娘娘此言甚是,只是若天意垂憐,也賜這花兒松柏之堅,或是賜這松柏如花樣貌,也並非全無可能,就如娘娘一般。」
「你比從前大有進益!」
碧芙謙恭一笑︰「是娘娘教得當,若奴婢還如從前那般粗笨,又怎配在娘娘身邊服侍。」
我笑而不語,卻听不遠處一陣孩童嬉戲之聲,舉目望去,卻是楊秋宜帶著幾個宮女內監,正與元禎捉迷藏。我走過去,一行人忙跪了一地,我道了句平身,元禎已快步走來,似乎早已忘了上次我對他的不善之舉,仍舊拉著我的衣擺,笑著叫母後娘娘。
多日以來我一直避免見他,元禎除了會令我想起我失去的那個孩子,還有如馨。如今見他純真無邪的小臉,心也不由為之一暖。逝者已矣,追思無益。我也恍惚記得元景曾說元禎身子一直不好,這與如馨懷孕之時為陷害我而滾下台階及之後為身材而節食息息相關。罪不及子,而身旁這個一臉嬉笑的孩童又怎知大人世界里的丑陋與不堪?
我蹲拿帕子擦擦他面上的汗跡,又見他身穿的牙白色中衣領口刺繡十分精致,便笑道︰「禎兒這衣服真漂亮,是父皇賞的麼?」
「是小娘娘給做的」,元禎言罷,又回頭看了眼楊秋宜。楊秋宜忙躬身道︰「是嬪妾閑時無聊,便給太子與三個小公主一人做了一件,做工粗糙,娘娘莫要見笑。」
「你有這份心也好」,與她客氣兩句,便仍舊與元禎玩笑。元禎今年也有三歲了,等他六歲時,便該請太傅教授功課,之後的路已被鋪陳好,也就只剩下三兩年自在日子。我微微嘆息,見天色已晚,便著人送他回去,自己也回坤儀宮。才過長安門,迎面見沈惟雍款步走來︰「微臣參見皇後娘娘,娘娘金安!」
「沈大人平身!」他直起身子,我才發現他消瘦許多,面色愈發蒼白,唯有那雙眸子仍舊清亮有神。我淡淡笑了下︰「沈大人可是打寧熙堂來?沈貴妃如何了?」
「小妹原本也無大礙,太醫早已開了藥,皇上也賞賜了些補品,不久之後便可痊愈」,他微垂著眼簾,卻微微一笑︰「小妹年輕氣盛,行事難免驕躁些。此次之事,還要多謝娘娘格外開恩」,說著俯身又拜一拜。
「沈大人無須客氣!」
他謝我,絕非諷刺自嘲之意。元景摧毀沈家的手段他已領略,而我卻未將此手段在沈凌煙身上故技重施。
他思慮許久,才徐徐說道︰「同一件事說上兩遍,任誰都會不耐,然而微臣卻不得不再次央告娘娘︰將來到那一日,娘娘請務必要代微臣照料小妹。小妹素日所作所為,微臣心知肚明,不敢奢求娘娘給她什麼,但求豐其衣食,不致其饑寒交迫而死,這于娘娘而言並非難事!」
「本宮幫你這件事,有什麼好處?」
「一別多年,娘娘一言一行,愈發有皇後之勢,再不是當日那臨淵羨魚的痴兒了!微臣只因私心將娘娘視為知己,故此來求娘娘」,沈惟雍微微苦笑,仍舊謙恭垂頭,半晌才鼓起勇氣道︰「若娘娘肯答允微臣此事,微臣也會為娘娘做一件事!而且微臣敢肯定,娘娘為微臣所做之事不過是舉手之勞,而微臣為娘娘所做之事,則會幫娘娘一個大忙,娘娘的付出定然遠遠小于回報!」
我有些疑惑︰「沈大人既如此肯定,不妨說來听听!」
「請恕微臣暫不能講,天色已晚,外男不宜久留**,微臣告退」,沈惟雍彎身施禮,而後小步退離。
過幾日蕭然奉詔入朝,元景果然對外宣稱其為宣德夫人遠房佷兒,我的遠房兄長,並下旨封其為懷恩伯。冊禮完後,蕭染來棲鳳殿謝恩。
隔著一層鵝黃色珠簾,我看不清他的面色,卻听他聲音沉沉平靜無瀾。我一身紫金五彩翟紋外衣,端正坐著︰「既已封了爵位,就要摒棄前塵,克己奉公,忠正廉明,不得以外戚之故而橫生事端,罔負皇恩,你可知道?」
「微臣」,蕭染似是長舒口氣︰「皇後娘娘若覺得好,微臣自然無話可說,唯有領命!」
「那便退下吧,懷恩伯府已收拾妥當,你也過去吧。」
蕭染躬身退下,我也疲累的靠在軟枕上,自別後頭次見他,然而與他共處的每一時刻都讓我感覺如此疲憊。我換上家常衣衫歪在榻上,正準備闔目睡會兒,卻听外頭一陣話語聲,我睜眼問︰「誰在外頭?」
碧芙忙起身出去,細聲喝止她們,待她回來,我問是誰,碧芙說是蜀中進貢幾匹好緞子,皇上命他們給皇後娘娘送來。我便起身命人拿進來,自己留下一匹,余者按著個人品級分發下去。我又吩咐碧芙給玲瓏也送去一匹,碧芙猶豫著,卻道︰「娘娘對玲瓏也該存著些心思,娘娘不在時,奴婢曾見玲瓏出入過寧熙堂•••」
我頓時睡意全無︰「有這等事?」記得梅蕊調去御膳房不久就被總管尋了由頭杖斃了,那是元景為警示身後之人。沈貴妃究竟作何打算?且又有童、沈兩家的過節,童思懿怎會如此?
碧芙輕聲提示道︰「娘娘在宮外時,奴婢曾奉命為娘娘送些東西,只是原本與我同去的八個人乃是由皇上欽定,可是臨行前一個宮女忽然發病,沈貴妃便著玲瓏頂替。上次一行,奴婢們雖未見娘娘,卻見到了蕭太醫。」
我想了想︰「倒也無妨,皇上已將擎月山莊說成是我的行宮,本宮在外修行,難免身子不適,也須得太醫診治,想來玲瓏也懂得這一層,未必會與沈氏沆瀣一氣。」
碧芙欲言又止,其實我心里也如她那般,雖以冊立為後,元景卻再不可能恢復我的身份姓氏,也未曾提過為父親平反昭雪一事,如今我也已不再在意這些。只是童思懿在宮中,若與我隔了心,便如魚刺卡在咽喉,而前有父親與童伯的交情,後又有我與她姐妹情深,是斷斷不肯除之了事的。不過眼下沈凌煙不得勢,我也不必太過于急躁,且觀後事罷。
經沈凌煙一事之後,**嬪妃安分許多。既然一個個待我謙恭謹慎,我自然也無須疾言厲色,濫發威勢。正與眾人說笑品著茶點,黃門舍人忽然通傳皇上駕到。我忙率眾迎出去,又將寶座讓與他,自己坐在一旁。回身自碧芙手中的托盤上端起茶盞親自奉上︰「皇上看起來心情很是舒暢!」
「自然舒暢」,元景輕抿了口茶水︰「南省官員奏報今年農耕時節風調雨順,大概上秋能有個好收成。」
「果真是好事一樁」,我面上掛著笑,掃視一眼眾人︰「不過此時宮中若再添一件喜事,那才是錦上添花。」
「嗯?」元景不解,疑惑的看著我︰「皇後之意是•••」
「臣妾是想著如今**之位多半虛懸,不如選幾位妹妹填補空缺」,見元景面露贊許之色,我又道︰「頭一個楊婉儀恭順柔婉,侍奉皇上最久,資歷遠在臣妾之上。所以依臣妾看,不如就晉為正一品淑妃,如何?」
元景點頭︰「皇後所言甚是,朕竟忽略了!」
楊婉儀連忙離座謝恩,我含笑命她平身,又看向曹惜雲,對元景道︰「曹妹妹入宮以來,侍奉皇上也算盡心,不如也晉一晉位分,嗯」,我思量著︰「就晉為從一品順儀吧。」
此言一出,曹惜雲立刻抬眼看我,面色微微疑惑,又有些不敢置信。元景看著我微笑道︰「皇後如此賢良,朕也省卻好些心思,就全憑皇後做主吧。」
「皇上此言實在抬舉臣妾呢」,我抿嘴笑道︰「只是皇上已說臣妾賢良,臣妾若不好好給眾位妹妹晉一晉位份,豈不就辜負了皇上的贊賞?」
翻了黃歷,擇定良辰吉日,除楊秋宜與曹惜雲外,安淑儀晉為貴儀,沿用‘安’字封號;趙昭容晉為順容;徐婕妤晉為修儀;孟羅綺與另兩位美人則晉為婕妤。這也是繼乾祐四年冬日之後,第二次大封**,冊禮我也辦得格外隆重。此舉惠及眾人,朝臣們再無人議論中宮暴虐失德,反而稱頌皇上聖明,皇後賢德。
碧芙對我說這些話時,我剛好擺弄著一只小花籃,玉簪花、白玉蘭、紫薔薇,映著青翠綠葉,奼紫嫣紅,盡態極妍。我起身將那花籃掛于壁板之上,元景曾說過花開了就是開了,無謂對錯!**女人如花,各有千秋,卻無最美,只是有些人很幸運投了君王所好罷了。若只知一味修剪,便與呂武之流無異,卻仍難改君王所好。
倒不如按著顏色香氣,各自安好位置,也不至于落下惡婦罵名,何樂而不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