蘅蕪醉之兩生皇後 鳳翔九天風影動(6)

作者 ︰

乾佑九年的中秋節是我冊立為後以來的頭一個大節,由于當日行冊禮時,便有朝臣反對,元景為不犯眾怒也並未命諸王及藩屬來京朝賀。中秋佳節理該闔家團圓,且中秋過後不久便是順恪太妃六十大壽,因而元景特召諸王攜王妃入京過節,也為順恪太妃慶壽。諸王八月十四入京,于驛館沐浴燻香之後入朝覲見,並獻上節禮。

次日中秋,先隨同元景拜祭先祖,又率眾妃往寧德宮去請安。回到棲鳳殿,便著人預備合歡殿的中秋家宴。既是家宴,自是宗室貴戚皆在,半點也馬虎不得。帝後寶座高高在上,以下為宗室貴戚之位。寧宮以右為尊,故此右側為諸王之位,左側為貴戚之位,又著人在獸面大鼎里焚上大典時用的沉水香。

初次張羅筵席之事,難免手忙腳亂,好在碧芙凡事想得周全,也未出大錯。頗令我意外的是沈惟雍也到場,他雖為長平侯之弟,卻無爵位。然而因著沈貴妃之故,他來與不來皆無從挑剔,只是難得他將自己置身于如此莊重正式的場合。蕭染也在,一身絳紗長袍正襟危坐,眉目微垂,儼然一副謙恭之態。

長沙王元康生得斯文俊秀,一身厚重官府難掩書卷之氣,長沙王妃秦氏也生得眉目婉約,穿戴得體。與先帝諸子媳不同的是秦氏生于京師刺繡世家,這門親事也是元康親自向先帝所求。秦氏雖家資富饒,卻無地位,于妯娌之間也難免受輕視。她雖不言語抱怨,然元康卻心疼她受委屈,大婚次年便自請前往長沙郡就藩,也是先帝年長封王的皇子中,就藩最早的一個。

元康生母本為莊獻皇**女,一朝得幸便身懷有孕,卻不受寵幸。元康沒有母家勢力支持,求取商家女為妻,早早就藩也是遠離諸人視線,實為明智之舉。听說元康與秦氏伉儷情深,先帝為其子嗣計,特賜幾名絕色宮女,然而多年以來卻未見其有孕,倒是秦氏迄今已有兩子一女,可見其夫妻恩愛和睦。

定襄王元嘉身寬體胖,一臉富貴和氣之相,卻一味只知玩樂,也是子嗣不旺,唯有庶出一子,尚在襁褓之中,故此元景前番加恩宗室之時,並未賜以爵位,只賞了些金帛之物。然而與之同母所出的豫章王元順則是另一番形態,相貌雖生得英氣,然而那從容文雅的性子倒與元景有幾分相似。

元順生母為先帝貴妃,也頗受寵幸,他卻少有驕矜之態,溫和謙遜,禮賢下士,少時便有「賢王」之名,于諸兄弟及朝臣之中也頗受敬重。而豫章郡雖不甚遼闊,卻最是饒富,元順得此封地,也是先帝對其眷顧。

眾人坐了半晌,卻始終不見廣陵王前來,不過這也在意料之中,若不讓帝後與一列宗室貴戚等上半個時辰,如何顯得出他身份非凡。元景也一早料到如此,仍舊慢慢品著茶水。時至晌午,廣陵王才攜王妃與愛女咸寧郡主來至殿中。

廣陵王元興雖不比元景大多少,然而卻是一臉絡腮胡,看著老氣而粗莽。廣陵王妃出身世家大族,相貌倒也端莊秀麗。咸寧郡主雖秉承其母之貌,眉目間的驕矜之氣卻酷似其父。不過我到未料想廣陵王夫婦會帶著來,想必也是另有所圖。

眾人落座,元景才要開口,廣陵王已起身抱拳道︰「皇上,臣弟並非無故來遲,起早時有郎官來報,今晨一廣陵小吏在漢水之濱開鑿溝渠時,得一吉祥之物。臣弟想既是吉祥之物,就理應獻給皇上才是,故此一直等那人將吉祥物送至驛館方入宮面聖!」他說完一擊掌,隨行侍從端著一朱漆托盤,一方紅綢蓋著一塊團扇大小的白璧︰「此璧自出土時便自然帶有八字」,元興微微仰頭一字一頓道︰「元氏社稷,帝業永興!」

唐朝武太後為使自己以太後之尊統攝朝政為人信服,暗中命人進獻白石,上刻有「聖母臨人,永昌帝業」八字,假稱為一雍州人于洛水拾得。之後又將白石命名為‘寶圖’,以示自己女主臨朝,名正言順。

如今朝代變遷,元興竟然也學習這些女子手段。所謂吉祥之物,不過是在為自己造勢,八字首尾湊一起恰恰是他的名諱,時辰也不偏不倚,剛好是元興在京之時。我不動聲色側頭看了看元景,但見他面帶微笑︰「石泉,快呈上來給朕瞧瞧!」

石泉躬身小步上前,自那侍從手中接過托盤便小步折回,至御座跟前時,雙手忽然一抖,那玉璧掉在膳桌前並未鋪有地毯之處,登時摔得粉碎,玉屑飛濺。石泉忙跪下叩頭認錯︰「奴才該死,奴才失手砸了吉祥之物,奴才罪該萬死!」

「真是個不中用的東西!」元景靠在御座上,漫聲道︰「這點事都辦不妥,朕留你何用,去罷!」說著一擺手,門外已進來兩個侍衛將石泉拖了出去。

淡然掃過沈奕、廣陵王等人的一臉失望,看著一旁的咸寧郡主,笑意瑩然︰「郡主倒出落得標致」,吩咐碧芙拿些首飾賞她,又問她可曾讀過書。廣陵王妃笑道︰「不過是幼時看些《女則》之類的書,略識得幾個字罷了!」

我含笑道︰「如此才是正理,女子以婦德為上,修身自持方為正道。」

廣陵王妃隨聲附和,元興卻忽然道︰「皇後娘娘所言甚是,只是小女已過及笄之年,此番帶她入京,也是為小女姻緣一事,娘娘可有心趁此佳節成全一樁美事?」

我還納悶,咸寧郡主已搶先開口道︰「父王糊涂了,女兒姻親之事怎可拿到筵席上講?」言罷竟看了眼對面的蕭染,雙頰悄然染上紅暈。再一想她看向蕭染的眼神,心下立時猜透八九。元景怡然笑道︰「王兄也忒急躁了,兒女姻緣之事放到眾人面前講,也難怪郡主尷尬。」元興听了,也只得訕訕一笑。

酒筵伊始,仍舊先傳歌舞伎助興,一舞完畢,沈惟雍毛遂自薦為諸人獻琴一曲。我素知他面上狂放灑月兌,內里卻極是小心謹慎,若非琴技上佳,是斷不敢在君王面前賣弄的。他自帶了一把七弦琴,一曲高山流水艷驚四座,諸人贊不絕口,元景亦笑道︰「朕之前倒不曾料到沈卿有如此絕技,可見沈家果真是臥虎藏龍啊,朕必得重重賞你!」

元景此言寓意深遠,我自然要出面圓場︰「臣妾前日清點司珍局時,見有一捆汗血寶馬馬尾琴弦,乃昔年西域所貢,極為難得,不如就賜予沈大人吧。」

元景點頭︰「此物甚妥,寶劍配英雄,脂粉配美人!」

碧芙著人取了那琴弦來,沈惟雍俯身謝恩。我笑著客氣道︰「本宮記得頭幾年除夕家宴上,沈貴妃所彈的那曲高山流水也是宛如天籟,想必也是沈大人所授吧?」

「皇後娘娘所言差矣」,沈惟雍低頭回道︰「微臣與貴妃的琴技並非同出一門,貴妃的琴技皆由琴師所授,故而清雅悠遠,而微臣的琴技則由宜春樓一女子所授,難免有些靡麗花哨!」

座下一片訝異之聲,咸寧郡主更是不屑輕哼,眾人皆知宜春樓是何等地方,沈惟雍如此雖算不得大錯,卻也不是什麼光彩事,他為何要宣諸眾人?難不成•••

傍晚時,先著人在棲鳳殿前置上香案,依次擺上御制宮餅、新鮮瓜果與一大束雞冠花,並焚香祝禱祭月。打發了賞錢,碧芙已備好了各式小巧花燈,供我放到鎖煙湖中祈福,這也是中秋節舊俗。才來至攬月橋,迎面一個紅衣影子由遠及近︰「微臣參見皇後娘娘,多謝娘娘所賜的琴弦!」

「本宮不善音律,白放著也可惜,所以才賞了你」,我微微不悅︰「沈大人不在席上,卻跑到後庭來,也不知避諱!」

「關于小妹之事,得不到皇後娘娘親口允諾,微臣不能安心!微臣長話短說,說完便走」,他平身正色道︰「今日廣陵王夫婦並非無端帶咸寧郡主前來赴席,而暗地里打的卻是兩家聯姻的主意。微臣若當選為廣陵王的乘龍快婿,其後果如何不須微臣細說,娘娘自然知曉其利害!」

雖一早料到廣陵王之意,此刻卻訝異于他的坦誠,面上仍是不動聲色︰「如此說來,沈大人拿來與本宮交換的便是不與郡主成婚?只是小人之心,蠅營狗苟,不過為一‘利’字而已。大人豈不聞︰以利交者,利盡而交疏;以權睦者,權等則睦散;以勢交者,勢盡則交絕;以色交者,華落而愛渝!如今利未盡,權未等,勢未盡,華未落,兩家又豈會只為區區兒女姻緣之事而絕交?」

沈惟雍微微冷笑︰「微臣的確不若娘娘博學多才,卻也知︰以道交者,道遠而情長!若娘娘著實對此話無感,那微臣便只能怪自己錯認了娘娘,微臣告退!」

目送他匆匆離去,心下不由悵然。其實即便他不說,來日我也不會使沈凌煙難過。之所以如此端著姿態,就是想以沈氏為籌碼,自他那里得到對元景,也是對自己有用的東西。我雖在心里視他為知己,然而他卻越不過元景的次序去。

手指輕拂過冰涼的漢白玉欄桿,那浮雕精細的九龍入雲團使一陣凹凸之感自指間傳至心頭。一輪滿月掛于中庭,層雲難掩其光華,在水中投下一片斑駁光影,如若昆山玉碎。

心內早已沒了放河燈的雅趣,下了攬月橋,卻轉身進了一旁的假山里。才走幾步,立即覺出一陣異常響動,忙喝道︰「誰在附近?」見無人應答,又繼續道︰「誰在里面?再不出來本宮就叫人封了這里。」

又過半晌,一個人影才從假山之後轉出來︰「皇後娘娘萬福,是方才嬪妾丟了個簪子,所以特來找找。」

借著月光一看,那人竟是孟羅綺,我才要開口問個明白,身後碧芙忽然叫道︰「誰在那邊?」我循聲一看,果然見那頭有個黑影,听見我們叫他,那黑影便停下來。

「皇後娘娘!」孟羅綺忽然撲通跪下,膝行幾步抓住我的裙角,哭道︰「皇後娘娘饒命,娘娘饒命,嬪妾知道錯了•••」

我先還懵懂,然而一見那人的身量,頓時明白。

自皇後冊立以來,棲鳳殿極少如今夜這般幽暗,襯得那猩紅色撒花地毯看上去也隱隱發黑,透露出威嚴而凶煞之勢。孟羅綺跪得筆直端正,猶帶淚痕的面上早已沒了方才的恐懼驚慌,取而代之的是輕松釋然︰「他本是我家府上管家的兒子,與我自幼相識,青梅竹馬,兩情相悅,只奈何身份懸殊,父母不允,唯有平日里私相往來!」

「還記得那年,我家尚在南省居住,他帶我泛舟湖上,穿梭蓮葉間」,孟羅綺緩緩跪坐下來,面上微含了笑意。這笑意于我來說並不陌生,當年與她同在浮碧亭上賞荷時,她提及南省舊事,也是這樣微笑著,似乎墜落進美麗迷夢︰「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他許諾此生非我不娶,我亦許諾此生非他不嫁!」

「可是皇上下詔廣選良家女,我父親在朝為官,我不能不入宮」,她聲音里進出一絲絲哭意,卻是低沉而壓抑,似乎怕被人知曉︰「我不想入宮,可父親卻希望我能得皇上寵幸,光耀門楣。他使錢將我分配到尚宮局,臨風歷盡波折才得以入太醫院供職•••」

猛然想起昔年純裕太妃那一場病,以及孟羅綺後來種種•••一應線索連成一片,我瞬間清明,之後孟羅綺之所以買通龍翔殿內監得承雨露,莫非就是為•••我渾身一凜,連腔調也不似以往那般︰「端恪•••端恪公主並非皇室血脈,對不對?」

孟羅綺含淚點頭,唇角卻泛起一抹淒哀到極致的笑靨︰「事已至此,我也無須隱瞞,娘娘也知宮女與人私通是死罪,重者可連累家人。我固然看透生死,卻舍不下月復中孩兒的性命。當晚是我用了迷情香粉才引得皇上如此,不想卻令娘娘與皇上暗生隔閡。一切錯處皆由我而起,要殺要剮,全憑娘娘發落!」她說著,俯身叩頭在地。

說得何其容易,可若真一死了之,也不過是這宮里少了兩個人罷了。退一萬步講,我又如何能忍心?推己及人,若我是她,必然也會有孤注一擲的勇氣!

元景來時,我正在榻上歇著,看著珠簾後那頎長挺拔的身影漸行漸近,直至那熟悉的龍涎香味摻雜著酒氣將我圍住,他才見我神色有異,忙關切道︰「哪里不舒服麼?可有傳太醫?」說著轉身朝簾外叫碧芙!

我忙伸手拉住他︰「臣妾不要太醫,只要三郎陪著臣妾,就勝過一切靈丹妙藥了!」

元景痴然看我,半晌了然一笑︰「那你也要陪著朕,永遠陪著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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