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回宮以來總是難得平靜，偶爾有段恬淡安適的日子，我便如進入世外桃源一般，沉迷于眼前的落紅繽紛，卻不知此事外面事態早已月兌離我的掌控。就如此刻，孟羅綺忽然著女乃娘將端恪公主送入棲鳳殿，我卻仍對外面發生之事一無所知，只是見端恪公主出落得雪團一般可愛，抱著她坐到膝上柔聲哄著她。
記得清念五歲時我才回到她身邊，如今她又不與我親近，端恪公主見我卻絲毫不認生，貼在我胸前甜甜叫著母後娘娘。我看著更加喜歡，一面端過一盤精致點心給端恪公主，一面向那乳母問道︰「孟婕妤近來如何？怎麼好端端的忽然將公主送到本宮這里？」
乳母垂頭回道︰「婕妤說近些日子身上不爽利，怕過了病氣給公主。婕妤還說讓皇後娘娘好生照料公主，別讓她磕著踫著。」
我听著孟羅綺的話，不覺得有些納悶，然而端恪公主在懷中咯咯歡笑，也來不及細想，只拿著些果子逗著她。還未用點心，明黃紗窗外忽然人影飛速走過，行至簾外在碧芙身邊耳語一陣。我忙站起身︰「什麼事這樣慌張？」
碧芙忙掀簾子進來︰「回皇後娘娘︰孟婕妤身邊的宮女匆匆來說皇上已下令以假孕爭寵之故處死孟婕妤與凌才人」
我不禁一驚，無論如何我都不敢相信孟羅綺那樣的人會與童思懿攪在一起忽然回過神來，心內突突亂撞，忙喚過碧芙︰「備轎，立即去浣雲齋！」
「母後娘娘」，端恪公主軟軟的小手拉住我的裙擺，一手將一塊桂花糕遞上來︰「母後娘娘也吃。」我忙抱起她遞到乳母懷中，喝令她不得出棲鳳殿一步，不得嚇到公主，方匆匆出門坐上鳳輦去浣雲齋。
至浣雲齋外，鳳輦才落下，我已迫不及待的跳下去，慌得碧芙忙扶住我。石泉忙上來請安︰「皇後娘娘萬福金安，此時天氣正熱，您怎麼出來了？萬一中了暑氣可怎好？娘娘不去寧德宮看看長公主麼？長公主進來身子不大舒服呢」
「滾開！」我一把推開他，慌忙趕到內殿，身子向前一栽，雙手緊緊扶在雕花門框上，然後渾身冷凝在原地︰泛著異樣光亮的白綾纏在孟羅綺的頸上，兩個內監正向兩方向用力的拉著那索取人性命的白綾。我想開口喊她，張開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只有胸口一陣陣鈍痛。
楊淑妃慌忙坐起身來攙扶，我用力揮開她，同時雙腿一軟，再也站不住跌倒在地上。眼睜睜看著孟羅綺倒在跟前，拼力支撐著爬到她跟前抱住她，那容顏如花、氣質若竹的女子，如今已是面容慘白，氣若游絲。她緊揪著我的衣襟，如同抓著江海中的一棵浮木，她說不出話，我卻從她的口型中分辨出是端恪公主！我含淚點頭，孟羅綺唇角含笑，攥著我的衣襟的雙手逐漸*來
曾經與我同車、傲然臨風的女子，曾經為維護自己的尊嚴而險些冒犯寵妃侍女的女子，曾經為了與心愛之人的骨血而敢于混淆皇室血脈的女子，曾經安心在柳風軒中撫育女兒的女子，那個曾與我交心的女子，就這樣像一朵花一般，黯然枯萎在我的懷中。
楊淑妃！我抬起頭，聲音冷如冬霜︰「是誰給你這樣大的權力，允許你擅自處死宮嬪？」
「是朕」，元景自屏風後緩步踱出，那一身耀目的明黃生生灼痛雙眸，一張宣紙飄飄搖搖落到跟前，簡短的幾行字，言簡意賅的概括出婕妤孟氏與才人凌氏過從甚密，買通太醫邵臨風助其假孕爭寵！
我以為替他們保守秘密便可保全了他二人。沒想到我錯了，錯得離譜，我總是低估元景。孟羅綺最初得幸時，元景的厭惡之意我仍舊記得。並不是因為他薄情寡義，而是他早料到我的身份會有拆穿的一日，孟羅綺會堅定不移的站在我這邊。如今我後位穩穩，不再需要她來拱衛。元景身為一代帝王，忍了多年的屈辱終于化為熊熊烈火，將二人徹底毀滅！
那薄薄的一張白紙上，三個名字，三個元景不喜歡的人，便以這種莫須有的罪名串聯到一起，統統毀滅。
這，就是帝王手段！
一連數日渾渾噩噩，莫說是正經膳食，便是湯湯水水也難進下許多。因為嬪妃假孕爭寵有辱皇家威嚴，所以童思懿與孟羅綺賜死之前先被褫奪一切封號，廢為庶人，死後直接如尋常宮人一般火化撒入枯井。唯一慶幸的便是孟羅綺之事，元景並未牽涉其家人以及端恪公主。
端恪公主近些日子也感應般的啼哭不止，私底下命人為她準備了件粗布孝衣穿在里頭，算是為她苦命的娘服喪。陸雲容奉元景之命日日來棲鳳殿陪我說話，當日一同入宮的四人，只剩下我與她了。每次從夢中清醒過來，總是她守在一旁，容顏依舊，熟悉而親切︰「娘娘醒了，感覺可好些了？」。
我苦笑了下︰「原也不是什麼大病，故人新喪，心里難過罷了。」
「孟婕妤走到如今這一步並非人可預見，畢竟逝者已矣，娘娘雖悲痛，卻也該保重鳳體才是」，她半坐在腳踏上，回身自宮女手中端過纏枝牡丹紋樣的蓋碗，溫聲勸道︰「御膳房才命人送來的阿膠紅棗烏雞湯，溫度剛剛好，娘娘也進一些吧。」
我接過那蓋碗，慢慢啜飲著，屏風後一陣腳步聲響，陸雲容忙站起來︰「奴婢參見皇上，皇上萬福金安。」
元景袍袖一揮︰「平身」。陸雲容起身，忙隨同碧芙一道出去。元景將那鮫綃帳子挽起，在床頭坐下，關切道︰「今日感覺如何？」
「還好，只是心里惦念著故人，不大受用罷了。」
「朕已經秘密著人將他二人的骨灰送回南省了，活著時不能同在一處，死後纏綿于山水之間也算得了個清靜雅致的好所在」，元景看向我︰「你可怨朕？」
我搖頭，茫然道︰「我怎會怨你？」若我是孟羅綺，我也會有那樣的勇氣來保全他的骨血。同樣，若我是元景，也不會容忍一個女人拿別的男人的孩子來冒充皇室血脈，而元景忍了這麼久已實屬不易。徹頭徹尾的悲劇，沒有人做錯，也沒有人做對，一切都是造物弄人罷了。
換而言之，這樣的結局對他們來說也未嘗不是一個解月兌，元景也算是仁慈。
端陽的宮宴格外冷清，一來是我辦得潦草，二來剛死了兩個嬪妃，沈凌煙又在禁足中，連這樣尋常的節日宴飲也不被允許到場。余下的幾個掰著指頭都數得過來的幾個嬪妃，曹順儀因元景許久不來**而郁郁不樂，安貴儀早已不問世事，趙順容素來不得寵幸，徐妙笙又最是個清心寡淡之人。
唯有楊淑妃，如今沈貴妃被降位禁足，除了我這個皇後之外就屬她位分最尊。這麼些年下來來雖沒得過寵愛，到底是元景最早的女人，元景念舊，總不會虧待她。加之前日又在元景授意下處決了凌才人與孟羅綺，如今風頭大勁。她雖不似昔年的陳婕妤與安淑儀一般跋扈，然而那帝後之下的第一席位仍是她的，那分尊貴光華已無法遮掩。
楊淑妃雙手執杯款款起身，聲音婉轉︰「嬪妾敬皇上、皇後娘娘一杯，恭祝皇上龍體康泰，萬事順意，皇後娘娘鳳體安康，福壽無極。」
元景與我舉杯飲盡，歌舞才罷，新派去寧熙堂的內監端著托盤進得殿來行禮道︰「啟稟皇上︰沈婕妤因禁足之故，日日為皇上焚香祝禱，又趁此端陽佳節，親為皇上及晉安公主系了兩條長命縷，恭祝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我側過頭，元景神色忡然，怔怔看著那朱漆托盤上的幾團五彩絲線默然不語。我略一思忖，輕咳一聲，細聲道︰「沈婕妤之前雖有錯，然而也禁足了許多日子，她也算是誠心悔過，不若皇上今晚就去寧熙堂看看沈婕妤？」
元景仍舊垂著眼瞼，也不看眾人的臉色，只是溫聲道︰「沈婕妤閉門思過多日，明日便叫沈夫人入宮與之一聚」，他又轉身向徐妙笙道︰「妙笙明日也將晉安公主送去小住幾日。」
既未復貴妃之位，也未曾解了禁足之令，听起來卻似天恩浩蕩。只是不知是顧念我在場，還是擔心沈凌煙此時失勢，若此時加以寵幸，眾人將其視為心頭鯁刺。我坐著也著實乏味，因而起身道︰「皇上，臣妾身子不適，就先告退了。」
元景抬頭看我，沉吟片刻道︰「那便去吧，朕晚些再去看你」，又喚過碧芙︰「去太醫院宣太醫來，好生服侍皇後。」
扶著碧芙從大殿中出來，月色清涼如水，傍晚時落了幾點微雨，清潤肺腑，渾身也輕松了些。碧芙要扶我回棲鳳殿，我淡然笑笑︰「也並非本宮身子不適，只不過那里面太悶氣了些，本宮隨處走走也好。」走到听雨軒附近，我在一旁山石邊上站定，又命碧芙熄了燈火仰頭賞月。
長街上的更鼓聲響了兩下，明黃色的影子在月色下向寧熙堂方向緩緩移動，我側過頭，看著碧芙︰「你看，皇上去看沈婕妤了。」
碧芙微微含笑︰「奴婢敢打賭，不出一炷香的時辰，皇上一準就出來了，娘娘說身上不受用，皇上自然惦記得什麼似的。寧熙堂再好，只怕皇上也呆不安穩。」
「信口胡謅！」我扶了下鬢角，倚靠在山石上，默默看著寧熙堂的燈火。到底是多年的情分，總也不能說丟開手便丟開手。隔上半日，雙腿酸痛，元景才自寧熙堂出來。碧芙上來扶我︰「皇上定然是去棲鳳殿了，娘娘也早些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