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端陽那晚,沈凌煙再未見過元景。除了新年、除夕這樣的大節,沈凌煙能得以在宮宴上露面之外,便漸漸沉寂下去。就在所有人幾乎已將沈凌煙遺忘時,乾祐十一年初夏的宣藏贊普徒谷渾叛亂終于如久旱甘霖一樣降臨在沈凌煙頭上。
起因還要從初春宣藏贊普遣使者入京說起,年前時宣藏贊普便上表奏明宣藏本年冬季多出大雪連綿,封堵山路,更凍死牛羊無數,故此請求將貢賦減半。因涉及宣藏之事,元景也並未隱瞞安貴儀。安貴儀一來見父親言辭懇切,二來也是思鄉情結,便也求著元景能夠減免貢賦,以解宣藏子民勞苦。元景一來顧念安貴儀,二來宣藏雪患屬實,便將宣藏貢賦免去一半。
原以為徒谷渾會感恩戴德,不料新年之時卻未遣使者朝賀,年後又上折要求將臨近廣陵的兩個郡縣割與宣藏。如此無理要求,元景自是不能容忍,派遣大臣赴宣藏傳旨譴責徒谷渾。徒谷渾非但不知悔改,反而怒斬來使。如此*果的挑釁,元景若再退讓,便是置帝王尊嚴與不顧。
乾祐十一年五月初九,元景重新啟用長平侯沈素節為靖遠大將軍,其堂弟為副將前往西南平叛。同時沈婕妤復位為貴妃,又賜其協理**之權。沈奕面上大大有光,在朝中說話的分量也不可同日而語,沈家重新權傾朝野的局面又將出現。
正因為如此,沈素節出征之前向元景提出一個不合于情理的要求︰帶上安貴儀從軍,以安貴儀為人質脅迫徒谷渾退兵!
然而元景與我都清楚得很,沈素節素來殘暴跋扈,即便徒谷渾顧念女兒臨陣退兵,安貴儀也不能活著回到宮中。元景左右為難,最後只得允諾。只是長平侯的一雙嫡出子女自晉安公主交由沈貴妃撫養之後,便送回了長平侯府。此次沈素節出征,元景再次迎其入宮,送入官學,由太傅親自教導。如此一來,沈素節也該有所顧忌。
含章殿,展眼間已是幾度春秋!
記得還是乾祐四年,徒谷渾將她送入皇宮,尚未侍寢便封為淑儀,賜居含章殿,元景很寵愛她。那時的她也很跋扈,可後來她就不再那樣了,反而有意無意的躲避著元景。早先听說宣藏的塔利公主是徒谷渾贊普的掌上明珠,也是宣藏第一美人,前來求親的年輕人將她的帳子圍得水泄不通,皆被她一一拒絕。
之後安貴儀一定會後悔吧,後悔她應該在宣藏找個可以與之白首的男人相伴到老,那樣她就不會入宮,她就一直是宣藏最最驕縱最受寵愛的公主,而不會在寧宮屈居人下,眼看著自己的宮室逐漸門庭冷落車馬稀,自己的寵愛盡數歸于他人!
她本是自由的飛燕,不應該如金絲雀一般困于籠中。
已經走到門口時,卻又忽然後悔了,我又能和她說些什麼?才要轉回身子,冷不防里面傳來聲音︰「皇後娘娘既然來了,何不就進來略坐坐。」
話已至此,我只得進去,內中卻連半個人影也不見。唯有幾個大大的箱籠放在地上,環視周遭,卻見殿中如雪洞一般,一應古董玩器俱無,一個內監宮娥的英姿也不見。我來至*院,只見安貴儀獨身一人站在小池前,一身碧藍色宣藏服飾,那是她隨徒谷渾入宮時穿的。
我四下一看,仍舊半個人影也無,不由皺眉道︰「這些奴才們也忒不像話,青天白日便躲懶偷閑去了。」
安貴儀幽幽道︰「是我攆她們出去,在跟前也是礙眼。」
宮里奴才們拜高踩低我已司空見慣,安貴儀失寵已久,她向來性子直爽,不肯屈尊下降結交旁人,如今一去又凶多吉少,諸人難免作踐她些。如今都攆出去,倒落個清靜。我上前一步溫聲道︰「你也不必如此,日子總是要過下去。」
安貴儀只顧著擺弄著胸前的一串珠鏈︰「事已至此,還有什麼日子可以過?」
「長平侯畢竟有一雙兒女在宮中,他也不敢放肆,等回來了,皇上立即封你為賢妃。」
「莫說賢妃,便是皇後又能怎樣?」安貴儀恍惚一笑︰「反正我想要的他再也不會給我了,再也給你起我了」,她慢慢蹲,單手在水中慢慢翻攪著,看那一圈圈漣漪,忡然道︰「才入宮時,他說為我修建宣藏屋舍,那時我便已經心滿意足。然而最令我歡欣的卻是這個小池,宣藏常年無雨,水異常珍貴,只供人和畜生引用,余下來的少許才能用來擦洗身體,即便父王很寵愛我,卻不能容忍我糟蹋水。不似你們中原女子,日日梳洗沐浴,還能專放在庭院中供人觀賞。」
「父王也不想打仗,父王也想安安穩穩過日子,可是他不能,天不下雨,他要帶著宣藏子民去找水,否則他的子民就要活活渴死、干死。你從沒見過被渴死的人,真的很可憐很恐怖」,安貴儀看著面前一池碧水,清淺靈動︰「他也像這水一樣,我听你們中原人都說君子如玉,觸手生溫,我卻覺得他像水一樣溫軟。」
她垂下頭,一串串珠絡遮住大半面容,唯獨可見她的眼神︰「我喜歡這水樣的男子,和宣藏那些粗莽之人大不相同。可正因為他這樣,我從來不知道他想要什麼,不知道他喜歡什麼。他笑得那般溫和,卻並無愛意,我有挑不出什麼。」
我插話進去︰「倒也不必如此,若對你無半分情意,他也不會寵了你那麼些時日。」
「是麼?」她抬頭轉向我,似再看我,又似眼中空無一物︰「若對我有半分情意,也不至于連我的名字也不曉得。夷宣,我叫夷宣,你告訴他,我的名字叫做夷宣」
沈素節出征當日,鐵騎三千,旌旗招展,紅纓如火連宮苑,鐵甲瀲灩銀光寒,可憐香閨織夢人。我站在高高的閣樓上,看那一乘紅櫻木小轎珠環玉繞,即便輦轎已經垂下層層湘簾,安貴儀仍以素紗遮面,二十個女官及百十余宮女內監隨行,在一隊人馬中格外醒目。
又去了一人,**益發冷清了。我忽然自嘲的一笑,人也當真奇怪,就如我,面上雖是賢惠大度,偶然間那幾個嬪妃在跟前走動便覺得礙眼,如今接二連三去了好幾個,我本應高興才是,事到臨頭,卻覺得莫名的淒愴。
沈凌煙恢復貴妃尊位,又重得協力**之權,然而她的心思似乎全然不在**奪權上,或者是她奪權方式發生變化,因為她在我面前眉眼恭順,卻成日家將元景留在寧熙堂,自沈素節出征後,我再未見過元景,他亦不曾涉足棲鳳殿一步。
閑時帶碧芙在臨淵池上垂釣,忽听得頭上一陣朗朗笑聲,我抬頭一看,只見元景一身常服帶著沈凌煙徐徐穿過萬春亭,正向臨淵池行進。元景手里還牽著晉安公主,沈凌煙則拿著晉安公主的衣衫玩具,三人一行其樂融融,那朗朗笑聲也是出自她母女二人。之前沈凌煙禁足之時,徐妙笙雖奉命撫育晉安公主,然而晉安公主卻始終不忘母妃,如今難得父皇母妃一同陪她出來游樂,她自然開心。
沈凌煙也一樣,夫君、孩子、權柄、尊位、自由,不過一夕之間盡數重獲----但願,將來不要一夕之間盡數失去!
本想避一避,然而人已至跟前,躲是躲不過的,因此只得上前略施一禮︰「皇上萬福。」
元景抬手叫我平身,沈凌煙也忙請安︰「嬪妾恭請皇後娘娘金安!」她甚少打扮得如此素淨,只挽著尋常發髻,唯有鬢上簪著兩朵新摘的薔薇。一身蜜合色對襟直身褙子,五彩絲線通身繡著紅玉蘭花,纏枝旋花紋領口處略微露出抹胸的一抹嫣紅,縴腰之上由茜色宮絛挽著如意結,系著藕荷色細綾褶裙。
「貴妃平身吧」,我保持著一貫的客氣,沈凌煙並未不悅,彎來將雙手放在晉安公主的肩上︰「快,給母後娘娘請安。」
那*的孩童依言行了禮,女乃聲女乃氣道︰「給母後娘娘請安。」
「晉安公主似乎又長高了呢」,我溫和一笑,將方才釣上來寸把長的一尾錦鯉送與她玩,又道︰「此時日頭正盛,公主雖貪玩,卻也該注意著些,中了暑氣就不好了。」
「正是呢」,沈凌煙應了聲,道︰「皇上和嬪妾也想著只帶她出來略散一散,偏生這孩子調皮,出來了便不肯回去。」
我敷衍的笑笑,向元景道︰「天熱了,臣妾也想回棲鳳顛歇一歇,就先告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