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暑熱,眾人貪涼,早早便來坤儀宮問安,之後的一整日便呆在各自殿閣中。當然,也有例外,沈凌煙已一連數日不曾來請安。不過每日能遣人來與我說明緣由,也算是我這個皇後在她心中多多少少有些分量,我習以為常,有人卻忿忿不平︰
「天天身子不適,還能留皇上在寧熙堂中」,曹惜雲抬手撫了下耳垂上的寶石墜子,不屑與輕蔑逐漸浮在她精心妝飾的粉面上,又向我道︰「依嬪妾看,貴妃分明是在向皇後娘娘示威,娘娘也該拿出些威風來彈壓她些•••再不然,進些新人來滅滅她的威風也是好的。」
曹惜雲與沈凌煙不睦已久,如今沈凌煙得寵,她自然心中忿忿不平,只恨自己位份不及她,故此時常在棲鳳殿說些著三不著兩的話。我笑了笑︰「靖遠大將軍在西南正與徒谷渾苦戰,皇上為此日夜掛心。本宮與諸位姐妹本是女流之輩,不能為皇上分憂解難也就罷了,卻萬萬不該拿些芝麻小事去讓皇上煩心。至于沈貴妃,曹妹妹你也不必介懷,她禁足許久,難免心思郁結,皇上多去看看她也是理所當然。」
「她誣陷娘娘您在先,莫說是禁足,便是直接打入冷宮也不足惜」,曹惜雲略緩和了臉色︰「嬪妾只是為娘娘不平,先時每個月,皇上至少也要在棲鳳殿住上二十幾日,如今可倒好•••」
此話听在耳中,無異于傷口撒鹽,我微微板起面孔,以此掩飾自己的心思︰「沈貴妃便有諸多不是,上有本宮與皇上,還輪不到順儀在棲鳳殿言三語四。背後議論尊上,叫人傳揚出去,成何體統?」
曹惜雲這才不說話了,諸人見我神色倦怠,略坐一坐便散了。碧芙扶我到內室,輕聲道︰「一早听御前的人說,靖遠大將軍已經將徒谷渾逼到邊陲了。」
我輕劃著大青花瓷盤中殘存的冰塊,未經花汁浸染的指甲近乎透明,與那冰塊幾乎融為一體。各嬪妃處夏日用冰皆有份例,只是沈貴妃正當盛時,尚食局自然緊著巴結討好,反倒是我這個皇後,原本家世就不夠顯赫,如今又失了寵,尚食局的冰送的也沒那麼勤了,我將一塊冰丁攥在手中,似笑非笑︰「如此看來,本宮晚上該去龍翔殿了。」
淡月清風,樹影婆娑,置身于如此環境之中,渾身的毛孔盡數舒展開來,說不盡的清涼舒暢。籠著兩袖夜風,直來到龍翔殿前。還未進殿,便已先聞到濃重的瑞腦薄荷香,那是供元景提神所用,夜里仍舊未熄,可見近日軍務繁忙。門上的兩個小內監打起簾子,元景正伏在紫檀木雕龍盤螭案上合目睡著,一旁跳躍的燭火映得他的面孔明一陣暗一陣。
我走過去將那燈熄滅兩盞,將案上的半盞殘茶潑進香爐中,嘶嘶幾聲過後,便歸于沉寂,我又拿了身緞子披風為他披上。觸及到他的龍袍的手有些異樣,借著微暗的燈光,將那根發絲拿在手中,細而溫軟的觸覺,讓我想起前日偶然經過迎春圃,遠遠見他坐在石凳上,沈凌煙就靠在他身上,手中的紈扇掉落在腳邊,鵝黃色的裙擺上滿是落花。她靜靜靠著他,微合了雙目,十分陶醉;他的眸子沉靜而遼遠•••
思緒飄渺時,元景已經醒了。我暗將指間一松,丟掉那根發絲,向他從容笑著︰「皇上連日勞累,怎不多睡會兒?」
「已經睡了半晌,醒過神來便好,多睡反倒無益」,說話間,他已拉我坐到他腿上,雙臂環住我,下巴在我發髻上輕蹭著。由于深夜出行,又是來龍翔殿,故而只以頭繩挽了個平髻,發絲中又特特夾雜了幾朵小葉梔子,元景埋頭在我發間,一如到了溫柔鄉一般沉迷于其中,久久不願離開。最後還是我輕推開他,並拿過碧芙手中的翡翠盤子,溫聲道︰「皇上夜深不宜飲茶,吃些果子也可生津止渴。」
元景吃了幾片鮮藕,輕聲笑道︰「晌午時沈素節飛馬傳書,徒谷渾病危,這場仗也算是打到頭了,沈素節又立了一大功!」
我自然听得出他話中的諷刺之意,京師之內精兵良將已被他卷走十之八九,又有天子嬪妃為質,即便勝了,也是勝之不武!而當下要考慮的卻是如何安置沈素節,想到此不由有些擔憂︰「皇上心中可有主意?」明升暗降以名位易兵權的戲碼已經上演過一次,此番若故伎重演,不但沈素節,只怕天下人也要笑話了。而沈素節若果真興兵造反,單憑京郊禁衛軍只怕也難以抵擋•••
元景冷冷一笑︰「想必此刻也不止朕,所有人的眼楮可都緊盯著沈素節呢,只是礙于母子親情罷了」,他向後依靠在龍椅上︰「既如此,朕便與他們做個了斷罷!」
翌日一清早,忽然傳來安貴儀病薨的消息。諸人震驚不已,隨行御醫回說安貴儀多年養尊處優,身子十分嬌弱,如今隨軍一路顛簸,加之軍隊條件艱苦,又為其父病況憂心不已,不免沉痾日重,致其病薨。然而跟去的一個小內監卻說安貴儀一路上屢屢受到沈素節的苛待,每日飯食皆是餿冷之物,安貴儀久病無醫,勉強支撐著到了宣藏,沈素節卻並未以其為質,只一味對宣藏用兵。安貴儀聞听父王病重,屢次祈求靖遠大將軍允其回鄉探視,皆被拒絕,以致其受盡折磨而死!
安貴儀身為寧朝皇妃,尸身本應運回皇陵安葬,而沈素節卻以盛暑天氣,尸身極易腐爛為由,直接將其火化。送到元景手中的,只是一個簡陋的骨灰罐。安貴儀生前雖不與人交好,然而她已失寵多時,沈素節實在無非逼人至此,說到底,他也不過是在向元景示威罷了,而安貴儀,不過是個替罪羊!
「朕記得她隨軍離開的頭天晚上,朕去含章殿看她,她還給朕跳了支舞,她還和朕說了好些話,盡是昔年舊事,卻絲毫未提及今後之事•••」元景痴痴看著桌上小小的骨灰罐,聲音呢喃如夢囈一般︰「安•••」
我輕聲提醒他︰「皇上,安貴儀臨行前,讓臣妾告訴你,她的名字,叫夷宣。」
「夷宣•••夷宣•••」
安貴儀的喪事辦得極其排場,元景親制冊文追封其為睿敏貴妃,又著國寺高僧入宮做水陸道場,為其誦經七日以求超度。**除皇後之外,就連沈貴妃也被命為其著素服。元景為其輟朝五日不鳴鐘鼓,文武百官俱著淺淡色衣服上朝。元景親自御祭一壇,我與**諸妃並太子各祭一壇,在京宗室與公主共祭一壇,親王有封底者各自于封地祭拜。
在含章殿整理安貴儀遺物時,卻未曾見一樣宣藏物什。我微微了悟,她一早便知此去凶多吉少,或者說她從未打算再回到宮中來,所以早早將自己的東西收拾在一起全部帶走,哪怕是一針一線也不留在這淒冷的含章殿里。
忽然憶起舊年元景自含章殿來至棲鳳殿,深思郁郁︰「朕冷眼瞧著,安淑儀近幾年倒與以往不大一樣了。以前朕去看她她總是很高興,也妝扮得很漂亮,如今卻淡淡的,眉毛也不畫,胭脂也不用,朕來便來,若走了,她也不會失望!」
彼時的安淑儀必然已不再對元景抱有任何希冀,留不住他的心,留下他的身子也是枉然。她由始至終都知道自己想要什麼,她不是沈凌煙,她是宣藏第一美人、最驕傲的公主,不能退而求其次!最初入宮的她定然也有諸多美好的遐想,想自己是**中最得寵的女人,想元景一輩子只寵愛她一個,可是現實怎容她如此?這里的一切都令她厭倦,即便沈素節不以那樣卑劣的手段折磨她,她也會想盡辦法再不回到宮中來,哪怕是死!
耳邊尖利而虛假的嚎哭聲愈發刺耳,安貴儀若天上有知,不知是否會難過。大概不會吧,她從來都只是她自己,不會因任何人而改變,哪怕那個人是至高無上的帝王!
金絲楠木棺槨被緩緩抬出朱色宮門,又一個人,又一朵花,凋零了!
睿敏貴妃,宣藏贊普徒谷渾女,多羅氏,乾祐四年入宮封淑儀,九年晉貴儀,乾祐十一年,徒谷渾叛亂,妃痛心不已,病篤,未幾,薨。上感其忠義,追謚睿敏貴妃!
短短幾行字,便是她的一輩子!
然而我並沒有多少時間可以留給自己傷春悲秋,安貴儀喪事後不久,宣藏王徒谷渾隨即薨逝,沈素節奉旨立其幼子居薩為宣藏王,並代授金印。然而授印儀式結束後,沈素節卻以西南陰雨不斷,軍隊難行為由,大兵駐扎在巴中一帶,停滯不前。
與此同時,陸天南率百十余大臣聯名參奏沈奕父子結黨營私、目無尊上、擁兵自重、陰圖謀逆!別的也就罷了,唯獨「謀逆」這一樁,足以令其抄家滅族。元景當即著人拿沈奕下獄,並連下十二道詔令命沈素節回朝,沈氏族人亦各自拘禁,家產抄沒。
不過數日之間,朝中局勢風雲突變,從前與沈家結交者噤若寒蟬,一如回到了先帝崇明二十三年,血霧彌漫,殺氣騰騰。
正午時,驕陽如火,殿前青石地面上一片刺眼的白光,出去手執長槍的御林軍,還有寧熙堂貴妃沈凌煙,她赤足跪坐草席,月兌簪待罪。不過十數年光景,一切都已倒轉,她不再是家世顯赫地位尊貴的貴妃,而是卑微的罪家之女。她一清早便來這里跪著,元景拒而不見,她卻執意不肯走,只因那一點微弱的希冀之光,卑微的期盼著她那執掌天下蒼生生殺予奪大權的夫君能夠念著多年情分,放她家族一條生路!
可是,怎麼可能?皇權至上,所謂的感情,不過如錦上花一般點綴,錦上若無花,依舊光艷!
「傳皇上聖旨︰寧熙堂貴妃沈氏,天命不佑,德行有失,朕登基伊始冊立貴妃,得享尊位十余年,對其家人教導不善,以致其父兄謀逆,背負天恩,現褫奪其貴妃尊號,責令其遷出寧熙堂,貶入靜園思過,非詔不得出!」
傳旨太監的聲音一落,身後兩個內監上前粗暴的扯住她的胳膊,尖聲呵斥︰「快走•••快走•••」
「皇上•••皇上,嬪妾長兄本無謀逆之意,望皇上明鑒•••皇上•••皇上•••」
「還不快滾•••快滾•••」
「啪!」
元景略皺了下眉頭,我轉身走至殿外,沈凌煙已被那內監強行拖出幾丈之外,她兀自掙扎著,仍舊向著胡亂掙扎著,向龍翔殿里呼喊著。見了我,她忽然不知哪里來的力氣,掙開扯著她的內監,向前搶了幾步,匍匐行至我跟前,一把拉住我的裙擺︰「娘娘,皇後娘娘」,似乎想起,我與她數年恩怨,她猛然頓住,半晌哀聲道︰「嬪妾二哥沈惟雍早已辭去官位,與朝政並無半分牽連,皇後娘娘•••」
「人之生死皆有定數,本宮也非神人!」我一身大紅色百鳥朝鳳鸞衣,高髻上飾以簪釵步搖十二支,襯得她的布衣素面慘淡無比。我俯下頭,她也正仰著臉看我,披散的頭發垂向兩側,左頰上的紅腫與嘴角的血跡因此在我眼中顯露無遺,抬眼冷冷掃了眼那兩個內監。
左邊那個畏縮了下︰「方才沈氏不肯•••」
我冷聲道︰「沈氏雖已被廢,卻仍是皇上的女人,輪不到你這奴才肆意踐踏,自己去宮正那里領罰罷」,言罷又吩咐︰「沈氏畢竟入侍十余年,如今一朝被廢,然皇上並非絕情之人,沈氏雖廢往靜園思過,一應衣食份例皆按昭儀之例供給,不得有違!」
我看著兩個內監帶走她,走出一段,她忽然停下來,回身雙膝跪下,拜了三拜,意在屈服與懇求。顯然為了親人性命,她已顧不得自己的自尊,誰又能想到,曾經統轄**的沈貴妃,如今竟也淪落到被一個區區內監掌摑的地步!我雖未明面上答應沈惟雍,然而在心里卻早已允諾。況且元景心里對她也未必無半分憐惜,倒不如一早便安排好。遙遙向她抬了下手,並搖搖頭,沈凌煙似乎放了心,起身隨那內監徑自去了。
我昂起頭,朱牆金瓦的盡頭,天色依舊蔚藍,只是幾度朱顏改!眼下只是個開始,明朝,鐵馬怒嘯,兵戈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