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當沈素節手握重兵停駐在巴蜀一帶與朝廷對峙之時,宮里也開始不平靜,順恪太妃突發疾病,藥石無效,御醫束手無策,元景只得張貼皇榜遍訪民間名醫,數日之後,順恪太妃薨,舉國服喪,元景曉諭天下︰凡有爵之家一年內不得宴樂,庶民三月內不得婚嫁,並召諸王入朝憑吊。豫章王元順、長沙王元康、定襄王元嘉先後入朝,唯有順恪太妃之子廣陵王元興因其母之喪而郁郁成疾不能成行。
元興覬覦大位已非一日兩日,順恪太妃便是綁縛在他身上的枷鎖,如今其母已逝,沈素節又遠在巴蜀,元興無須再對寧宮有任何忌憚。順恪太妃頭七一過,元興立刻整合軍隊與沈素節匯合。臣子謀逆,總需要一個借口,而我卻從未想到,這個借口,竟然是我︰妖後奪人子嗣,戕害嬪妃,不除不足以正君威!
元景自登基以來勤政愛民,宵衣旰食,令人挑不出一絲錯處,而我----他最親近最寵愛的皇後,便成了眾人的靶子︰元禎的身世再度掀起波瀾,而我與如馨的一點恩怨也紛紛傳揚開來,痛失愛子的隱痛又一次被人觸動……
我不再去龍翔殿與他商討政事,不再為他紅袖添香,只呆在自己的坤儀宮中,連諸位嬪妃的晨昏定省也一並省去。廣陵王攜同靖遠大將軍謀反,宮內的空氣似乎也凝滯了,怎麼呼吸都覺得萬分艱難。自古以來為爭皇位而手足相殘之事屢見不鮮,男人之間的紛爭劫掠,怎能沒有女人裹挾其中?男人廝戰沙場,若贏了,榮耀權柄皆是他的;若敗了,女人便淪為贏家的戰利品!沒有對與錯,只有強與弱!
我之所以平心靜氣,並非因我看得透,而是我相信元景絕非弱者!元興自以為掌控的軍隊多余皇上數倍,京師守備空虛,皇位于他來說一如探囊取物一般。然而他不知道,面上波瀾不驚的元景,卻早已做好萬全之策︰各宮門的守衛比從前足足多出一倍,殿前都指揮使曹順儀之父曹瑾也將多半禁軍調入宮禁,其余才派出迎戰。
叛軍一路北上,攻城略地,勢如破竹,元興甚至已做好了自己的龍袍,卻不知元景一早便秘密向大蒙借兵,任命涼州節度使範陽為護國將軍,親率二十萬鐵騎剿滅叛軍!天羅地網已向他們悄然張開,只待他們自己鑽進來,然後一網打盡!
而精心布下這一切的,正輕掀開竹簾,笑意盈盈︰「雅兒,朕來看你,你近來可好?」
我回過頭,元景一身象牙白交領長衫,玉簪挽發,神采俊逸,在這盛暑天氣看起來格外清涼。不知不覺中,又有些許日子不曾見了,一來是各宮戒備森嚴,出入不便;二來往事重新浮現心頭,甚是刺心,見了倒不如不見。如今他站在身後,心里那一點怨恨竟變成一種莫名的情愫,似是委屈、似是幽怨。我輕聲笑笑,遙想著千里之外的金戈鐵馬,漠然道︰「倘若當年父親也肯放手一搏,不做那俎上魚肉,或許,納蘭氏便有一線生機!」
如此叛逆之語並未引得他龍顏震怒,他只是怔在原地,深切而無奈的看著我,好半晌才晦澀道︰「我們皇家,愧對納蘭將軍!」
一代帝王能如此說一是難能可貴,然而短短十字,放在納蘭氏一族百十余口性命面前,顯得那樣微不足道。我只是想,若彼時元景為帝我為後,他是否願意為我放我家族一條生路?還是我也會如沈氏那般被無情廢黜,囚禁冷宮,任由人凌辱踐踏?罷了罷了,事已至此,再考慮這些不切實際的又有何益?好在我與他之間已不再有任何權利爭端沖突,于是轉了心念,自嘲著笑道︰「也是臣妾的不是,好端端的說這些沒用的話做什麼?過會兒就到晚膳時辰了,皇上便在臣妾這里用些吧」,說著拉他一同到內殿。
元景卻並未動,只是將我擁入懷中,低聲道︰「朕不想你有半分的不快,朕知道你心里有怨有恨,有些事,朕一定會給你一個交代的。朕不想因為帝王身份而與你有任何隔閡,一輩子,這一輩子朕都要與你貼心相待!雅兒,你要等著朕!」
我的頭緊貼在他胸前,他的聲音沉穩中透著些許迫切,我卻微微含笑,我還能等什麼?我想要的只有他,他已在我身邊,我還有何可等?
乾祐十一年七月初,被烏雲籠罩了數日的寧宮終于降下一場大雨,直直下了一晝夜,那雨勢如銀河側傾,急似雲流過海,大有浸漫乾坤之態。元景亦因此雨而腿疾發作,臥病龍翔殿。然而他面帶喜色,鮮有病態,因為正值兩軍鏖戰之時,沈素節的大部分軍隊患上上疫病。那病癥蔓延極快,據說最先得了此病的人,恰恰是廣陵王府八千鐵甲護衛中人,進而如瘟疫般四處蔓延,如今士兵已經死傷大半。
元興素來暴虐成性,沈素節又不得人心,如今起兵謀反,已遭萬民唾棄,如今又連遭暴雨瘟疫,于臣民眼中,這無疑是逆天之舉遭上天懲罰。然而我卻知道,暴雨或許是天意,疫病卻是人為,是蕭染!他一輩子醉心于醫藥,如今也以這樣的方式守護著我!
勝敗已成定局,任是大羅神仙也無力回轉!半月之後,廣陵王元興與靖遠大將軍沈素節兵敗被俘,元景同時派兵前往廣陵,押解廣陵王家眷上京。不過數十天的光景,一場內亂便這樣平息下去。
然而我卻萬萬沒有想到,蕭染卻因廣陵王之事受了牽連,不為別的,只為他是我名義上的兄長,是外戚。前朝武後之亂幾度危及社稷,本朝太祖、太宗兩朝均對外戚百般防範,童鎮遠遠離朝堂多年,諸人尋不到把柄。而蕭染是我名義上的表兄,身居侯爵,先前又在廣陵王府中為咸寧郡主治臉,有這個把柄在手,諸人自然不肯放過這個削弱皇後之權的一個絕好時機,一封封奏折,絕口不提蕭染如何不動聲色兵不血刃的擊潰八千鐵騎,字字句句,皆是無中生有憑空捏造出其與廣陵王結交的種種罪狀!
此時,也是群臣對我的考驗,若我無動于衷,便是忠于社稷的賢德皇後;若我出面求情,便是袒護族人的狹隘婦人。而我又怎能因為自己的名利而置他的生死于不顧?他救過我的命,守護過我與元景的江山,曾經,他是我最親近的人!
就在我想盡一切法子為他開月兌之時,碧芙忽然來回稟︰「娘娘不必再想辦法了,懷恩侯……懷恩侯他……」
我豁然起身︰「懷恩侯怎麼了?出事了嗎?」。
「他……他畫押了,已經交到刑部了……」
我登時怔在原地,竹木扇骨 嚓一聲斷成兩截……
陰暗潮濕的牢房透不僅一絲亮光,窒悶的空氣中漂浮著血腥氣和皮肉焦糊的氣味,令人幾欲作嘔。蕭染蜷縮在角落里,枷鎖纏身,一頭黑發蓬亂著,還掛著幾片草屑,目光呆滯,與以往那個邪魅俊美的蕭染判若兩人。見到他骯髒寬大的球服上斑駁的血漬,我終于忍不住咬牙切齒︰「是誰?是誰允許你們對他用刑的?」
瘦小的獄卒結結巴巴說不出完整的話來,我一掌將他揮倒,沖到蕭染跟前抓住他的雙臂,竭力按捺住內心的激動︰「蕭染,蕭染你回來了,是我,我是清雅!」
他恍然抬頭,目光閃閃,憔悴的臉上掛著欣慰的笑︰「雅兒,你果然還好好的,他的江山還在,你便會好好的,我終于用我的方式守護了你,我之所以撐到現在,就是為了再見你一面,明知道你一定會很好,可就是想見你。如此,我心意已了,便可安心去了!」
「你為什麼要這樣說?」我拼命搖晃著他︰「你為什麼要認罪?是屈打成招嗎?我會救你的,一定會救你……」
蕭染拿開我的雙手,慘淡一笑︰「你哪里知我的心事?你真的以為元興會完全相信我嗎?這一年,若無郡主護佑,他怎能容我活到今日?而我,卻害得廣陵王府一朝覆滅。這是我欠她的,即便用我的命來償還也遠遠不夠,我又怎能撇清自己苟活于世?雅兒,你素來最知我心,我話到此處便已足夠,你明白的。人之生死自有定數,我命該如此,別無他法!」
「不,我有辦法,只要你肯•••」
「雅兒,其實我並不值得你如此待我!」蕭染忽然打斷我,他已經許久沒有這樣喚我,連語氣似乎都變得生澀。我怔怔看著他,等著他接下來的話,蕭染沉默看我良久,才道︰「當年,將你送去擎月山莊的並非先淑妃,而是東宮的人!我之所以隱瞞這個,就是想留住你,可我終究輸了,並未輸給他,而是輸給你,輸給你對他的一片痴心!」
「你說什麼?你再說一遍!」
他微微一笑︰「我去之後,將我的骨灰交與郡主,生前的所有心思都給了你,死後的骨灰便給了她罷!至于我」,蕭染釋然一笑︰「有你曾經的幾年時光足矣!」
猛然上前揚手給他一記耳光,連同著自己也渾身顫抖,此刻的我已如瘋婦一般撕打著他︰「為什麼?為什麼你要騙我?混蛋……」
我早該想到,否則為何元景得知我活在世上竟毫不驚訝,為何他從未懷疑我與蕭染有私情?他從未想過要我死,我得回宮之路、皇後之路皆由他精心策劃好。而我竟對他幾番猜忌幾番寒心,他沒有半分愧對我,是我,是我受人蒙蔽對不住他!
厚重華麗的殿門在眼前敞開,那藕白色的俊逸身影在案後獨自站立。雙腿似乎有千斤重,踉蹌前行兩步,撐不住跪倒在地,卻仍支撐著向他匍匐而去。他輕呼一聲,疾走兩步彎身將我抱起,緊緊摟在懷中!
就這樣,一輩子在他懷中流連,一輩子貼心相待,便是我此刻唯一的想法!
一陣嘈雜的腳步聲隨機而至,難得見石泉也有如此慌張的時刻︰「回稟皇上、皇後娘娘︰懷恩侯……懷恩侯獄中自盡了……」
自盡了?方才還因愧疚而任我打罵的那人死了!
「他,本就該死!」我蹦出冷笑,卻笑得滿面的淚水……
乾祐十一年七月廿九,懷恩侯因謀逆罪獄中自裁,無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