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佑十一年,廣陵王元興兵敗被俘,群臣議其十大罪狀︰背負先帝、藐視尊上、不孝不悌、陰圖大位、結黨營私、私交大臣、殺戮無辜、好內遠禮、暴戾無親、使民折傷,百官上折奏請聖上將其正法,以正國本、立天威。
元景斟酌再三,翌日下旨︰朕自皇考晏駕,得天命而登大位,惟以明德寬仁而治世,皆賴群賢。今王兄謀逆,蓋因朕德行有虧,才能疏淺,以致其起兵謀逆。今爾等議其死罪,朕念及昔年手足之情,痛心疾首,不忍加誅,特賜其自盡,令廣陵王嫡妃殉,其子流放川北,其嫡女咸寧郡主交由長沙王元康看管教養,余者一並收為官奴。
八月,廣陵王元興服毒酒自盡,謚號曰刺,世稱廣陵刺王。
咸寧郡主押往長沙郡路上,投水自盡。元景听完奏報,並未動容,只是吩咐人尋塊好地掩埋。
就如那枝頭最燦爛的繁花,萬萬不該貪戀盛夏的熱烈溫度,一念之差,便風摧雨折,零落成泥!
晨起時,廊廡下新移植來的幾桿竹子在朝霞照映下,愈發顯得蒼翠欲滴。原本只因這宮里已栽種許多桃杏樹,紗窗也是大紅色,秋冬之際還好,于盛夏時節難免過于炙熱。本想栽種幾叢竹子略加點綴,可近來冷眼瞧著,這竹子卻隱約生出喧賓奪主之勢來。我日日加以修剪,遏制其生長蔓延。唯獨近幾個月,接二連三的戰事不斷,我也分不出心來,那竹葉竟貼到了窗格上。
碧芙端著托盤進來,將上面的瓷白色青花蓋碗輕放到一旁花梨木雕花鳳紋小幾上,見我只盯著窗紗上的幾片竹葉怔怔出神,溫聲道︰「娘娘若不喜歡那竹葉,奴婢便叫人過來細細修剪好。」
「不必修剪了,直接砍了那叢竹子了事,何必為它費心思?」
碧芙並未答話,雙手端起那蓋碗奉與我︰「娘娘近來時常為懷恩侯之事傷痛不已,太醫特地為您調制了舒肝三花飲,日常飲用可疏理肝氣,平心祛火。娘娘日常服用,遠比那苦藥強得多。」
我笑了笑︰「本宮的心思,豈是這一碗湯水便疏散的得了的?」
沐浴更衣,整理妝容,坐上鳳輦前往龍翔殿。我本不想再過問政事,只是元興自裁已經十日有余,元景卻仍未將沈奕定罪。我知道他心里念著與沈凌煙多年情分,而我卻不能容忍,先帝已然去世,我不能找他尋仇,那這一切罪責,便由沈奕來承擔。
為了納蘭氏,為了我自己幾年的顛沛流離,為了這一路的坎坎坷坷,我一定要讓他死,而且,死無葬身之地!
元景見我過來,並未覺得意外,只是溫和一笑︰「朕曉得你一定會來,你果然按捺不住了。」
我亦笑著︰「臣妾之所以來,不為別的,只為三郎前日所說的‘貼心相待’!臣妾的心思,半分也瞞不過三郎去,倒不如直抒胸臆來的痛快些。」
「你想叫朕將沈奕處斬?」
我搖頭,笑得冰冷,目光更是冷如刀鋒︰「臣妾絕無此意,只是日常翻閱史書,見古來仁君懲治叛逆,莫不嚴其首而寬其從。如此剛柔並濟,既能震懾眾臣,又能顯出天子恩德,令眾人感激涕零,所以臣妾之意是」,我略略一停,而後吐出血淋淋的兩個字︰「凌遲!」
元景合上雙目,默然不語,良久才嘆道︰「你果然恨極了沈家人,也果然夠狠心!」
「並非臣妾狠心,只不過是臣妾心中沒有皇上所有的顧慮與牽掛罷了」
他緩緩向後靠在龍椅上,我知道他為難,然而別的什麼我都可以退步,唯獨這次不能。我定定看著他,他亦看著我︰「假若朕不肯呢?」
「皇上是天子,您若不肯,臣妾自然無可奈何,唯有怨自己時運不濟罷了。只是皇上前番說,不想讓臣妾有半分不快,如今這句話可還做數?」見他半晌不語,我淒然一笑︰「既如此,之前一番話,皇上就權當臣妾得了失心瘋,在御前胡言亂語」,我向後退了兩步,雙膝跪下,叩下頭去︰「臣妾失儀,還請皇上降罪!」
大殿上空寂無聲,額頭抵在冰冷的地面上,仿佛置身于曠野之中。時間慢慢流逝,我的心也慢慢跌落,這是我跟他打的一個賭,賭在他心中,我的仇恨與對沈凌煙的愧疚究竟孰輕孰重。我唯一的賭注,只有他對我的疼惜。而此刻看來,我竟如此自不量力,如此可笑,如此……
「朕準你。」
三個字,由他口中說出來,不過短短一瞬,于我來說卻猶如天籟,終究在他心中,我才最重要!全身力氣似已耗盡,雙腿一軟,撐不住跌坐在地上。
「朕對你說過的每一句話,都作數!」元景走下御座,在我跟前停留片刻,隨即離去,至于一縷似有若無的龍涎香,飄浮在殿內。
三日後,沈奕、沈素節凌遲處死,沈氏男子流放嶺南,女子籍沒宮中為奴的消息傳遍宮禁,當然,這個宮禁並不包括囚禁沈凌煙的靜園。同時,元景下旨為父親翻案,追封父親為鄭王,母親為鄭國夫人,哥哥為一等伯,嫂子為昌平郡君,並敕命休整納蘭家的祖宅祠堂,以供奉納蘭將軍的神主。
十余年的冤屈一朝得雪,恍然如夢,我竟有些不知所措,喃喃道︰「只可惜,父親和哥哥的尸首未曾留住……」
「朕有他們的骨灰」,元景輕聲說了句,起身攜我乘坐轎輦來至宮中太廟︰「你母親兄嫂在獄中自盡後,直接就地埋葬,朕不敢驚動亡靈。只有老將軍與你哥哥被斬首之後,朕才能趁亂命人收了他們尸身火化,將他們的骨灰一直存留著。如今既然已平反,想必將軍在天之靈也可安息了。」
我痴然看著元景自供桌之後拿出的兩只錦匣,忍不住泣涕漣漣。漢白玉的骨灰罐,光澤凜冽,觸手生涼。我的父親,我的哥哥,全在這里面,又已經永遠不在了……
九月時,涼州節度使範陽因征戰有功,調入朝中,擢升為翊衛大夫,拜為正五品涼州刺史,一時間風頭大勁,與吏部尚書陸天南平分秋色。
「娘娘,豫章王正在里面陪皇上下棋,您此刻進去恐怕不大合適。」
順恪太妃喪事過後,諸王各自回了封地,唯有豫章王元順因先前告發廣陵刺王謀反有功,因此元景便留他在宮中多住些時日,兩人或是品詩論畫,或是煮酒烹茶,倒是兄友弟恭,其樂融融。我向那朱漆雕花門扇看了看,深深一笑︰「既如此,本宮便回去了,你好生服侍罷!」
石泉點頭應了。
回到棲鳳殿,偶然听守門的小宮女談起日子,才記起今日是沈氏族人發往嶺南的日子,也是沈家女眷押解入宮為奴的日子,這會子想必已經各自啟程了。換過家常衣衫,叫碧芙將我在沈家抄家之時特地派去沈府看管沈惟雍夫婦的坤儀宮掌事太監叫進來,隔著簾子問︰「他可上路了?臨行前你可有將沈氏囚禁靜園之事告訴他?」
「回皇後娘娘︰今晨巳時不到便都上路了,奴才告訴他沈氏雖已被廢,但靜園不同于冷宮,有皇後娘娘照拂,必不叫她落入奴才們手中受折磨。沈惟雍給娘娘叩頭謝了恩,便上路了,走之前讓奴才將這樣東西交給您……」
碧芙呈上來一個松花色琴囊,我親自打開,卻見內種的是一把斷琴,唯有幾根昔年中秋節時,元景依我所言賞賜的幾根汗血寶馬琴弦尚且連著,不覺得甚是刺心刺眼,放下那東西,吩咐碧芙︰「好生收起來吧。」
至晚間,石泉打發御前的人來回話,說豫章王明日回封地,皇上在合歡殿設宴席為之餞行,問我可否同去。我歪在榻上,只覺渾身懶懶的,遂道︰「連日來事多,本宮也不得閑,就不去了。」
次日清晨,豫章王啟程回封地,我與元景並肩相送。石泉自身後端上朱漆托盤,明黃色襯墊上靜靜躺著一串棠棣木珠串,元景拿過來︰「棠棣之華,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王兄謀逆,朕痛心不已,而你揭發其謀反,于社稷有功,朕有心賞你些什麼,只是尋常珍珠寶器太過俗氣,倒顯得你我兄弟之誼也如那器物一般。唯有這棠棣木珠串,雖不值什麼,卻是朕對你的一番心意!」
豫章王忙跪下謝恩,元景將那珠串親手套在他腕上,殷殷叮囑︰「兄弟之情,切莫相負!」豫章王鄭重點頭︰「臣弟去了,皇兄留步!」
我與元景一同站在高高的樓台之上,眼見那一行 赫的儀駕徐徐離開宮禁,仰首遠望,蒼穹遼遠,白雲依舊,被那朱色宮牆生生截斷視線,再望去,也只是一條線而已。但願自此一去,便可得了清淨,雖然我早已知道,我選擇了元景,就永無清淨之日,可我仍然存留著這樣一個美好的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