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啟稟娘娘︰陸尚功到了,正在殿外听宣。」
我正拿著禮單想著事情出神,碧芙便輕聲道︰「什麼陸尚功,前兒皇上才下旨封了樂平縣君,豈可混叫?」
那傳話的小宮女諾諾應了,我听了,笑道︰「正是呢,你看看,這個也是‘尚宮’,如今你又來了個‘尚宮’,難怪你碧芙姐姐心里不痛快!」
那小宮女愣了半晌才低下頭,碧芙則訕訕一笑︰「娘娘又取笑奴婢。」
我笑回道︰「本宮說的俱是實情,哪里是取笑你?」轉臉向那小宮女︰「快傳進來吧」。中秋將至,元景擇吉日為範陽與陸雲容賜婚。他又著意將此事辦得排場些,一來自前番徒谷渾兵變以來,朝中局勢翻天覆地,連接著去了好些人。宮里嬪妃凋零,我想著進些官家女子充實後庭,他又不肯,如今辦些喜事也好熱鬧一番。
因我已認了陸雲容為妹妹,故此大婚那日她要自我這里出去。棲鳳殿因此也大行裝飾一番,艷紅的雙喜字、剪紙鴛鴦、龍鳳喜燭皆已備好,處處洋溢著喜氣。吉福鳳冠也已做好,尚服局特地來送與我過目。斯情斯景,總讓人想起我嫁與元景之時,還有當年冊封為昭儀,龍翔殿也曾因我裝飾得這樣喜慶……
宮女打起簾子,陸雲容款步進來。她身著素錦中衣,外罩銀色彩繡褙子,系一條石榴紅色流霞錦裙,上面並無刺繡,反綰髻上帶著攢珠花冠,兩綹青絲靜靜躺在肩上,文靜柔婉,巧笑嫣然,恰如那八月初開的新荷。她在我面前站定,盈盈下拜︰「給皇後娘娘請安,娘娘金安!」
「快起來」,我拉她起身坐到身旁來,她卻執意不肯,推月兌半晌才搭邊坐下。我輕執她手,白皙柔膩如美玉一般。昔年同車入宮的四人,就連這今生的一個也要離我而去了。也罷,把人都捆縛在這牢籠般的皇宮里又有何益?有我一個已經夠了,讓她跟一個信得過的人去了,也算是了我一樁心事,由此想著,微笑道︰「明日範將軍就要來接人了,你可都準備好了?」
陸雲容含羞低頭︰「一切有娘娘代為操持,妾身只消靜靜等待便可,也無需準備。」
我知她秉性怯懦,溫柔靦腆,雖則入宮多年,又官至尚功,改去了怯懦之態,然而這溫柔靦腆的性子卻是難改。正因為如此,我更好奇她如何就認定了那個人,因此遣出眾人,單獨與她相處,方才笑問道︰「說起你這樁事,連本宮也覺得奇怪,皇上又說這是你們兩廂情願,所以趁著中秋佳節花好月圓之時,成全你們。」
「只是偶然幾次在宮牆轉角見他隨著內監出宮,只覺得他一言一笑,一舉一動皆是好的。便是他無權無勢,也甘願相伴在側」,陸雲容微垂著頭,只一副嬌羞不勝的女兒家情態,好半晌才微揚起頭,卻看著一旁的茜色紗簾,低聲道︰「妾身曾將一枚可有自己名字的玉佩托石總管交與他,他收了,我便知道他已經許了我。」
她肯主動以玉佩相贈,這我倒未曾想到,因此掩口笑道︰「如此說來,雖是這玉佩的功勞,然而本宮卻未曾想到你也會主動上趕著別人。想來再嬌羞怯懦之人,在情字面前也無所畏懼,是一點也不錯的。」
陸雲容登時滿面飛紅︰「妾身的一點小伎倆,讓娘娘見笑了。」
「有何可笑?」我斂起笑意,意味深長道︰「人一輩子說長不長,說短卻也不短,最重要的東西卻必要抓住。你能有今日,本宮很欣慰,然而更多的卻是為你高興。」
陸雲容唇角彎成一道完美的弧度︰「听說群臣屢屢上折請皇上納選嬪妃,以增社稷之益,皆被皇上駁回,也算是個人各有所處。待妾身去了,也仍會時常回來給娘娘請安的。」
「來與不來都不要緊,但求彼此安康才好!」
一場盛大的婚儀過後,一切重新歸于沉寂。寥寥幾個嬪妃,四個孩子,日復一日,我早已習慣了這樣的清冷,或者說這與我來說並不算是清冷,因為我還有他,也只有他!
周遭一切都在變,寧德宮的花木一日盛似一日,而純裕太妃卻日漸老去。正因為此,她相較從前越發喜歡熱鬧,喜歡眾兒女承歡膝下。雲泰公主難以還朝,徐妙笙帶著晉安公主常日伴在身側。清念也總在她身邊,如今純裕太妃處也成了清念唯一常去之處。我心下淒苦,也難以言明,唯有時常去向純裕太妃請安。十回里有八九回她是刻意回避我的,也刻意回避著元景,回避著兩個原本是她在這世上最親近的人!
「母後娘娘……母後娘娘……」
正望著清念的背影出神,忽然覺得衣袖被人搖了下,恍然回過神,晉安公主的一張小臉在眼前逐漸清晰起來。她看我笑著,兩眼彎成彎月,倒與當年的如馨頗有幾分相似。我素來對她也算是疼愛,她也肯親近我,她拿著徐妙笙的一支珠花,呵呵笑道︰「母後娘娘是在看清念姐姐嗎?」。
依稀還是清念小時候做在我膝頭撒嬌嘻笑的樣子,而眼前卻分明確是另一個孩子,我恍然笑笑︰「是啊,清念姐姐身子總是不大好,所以要回去好生將養著」,一面說一面將她抱起來,將一旁的點心碟子端給她︰「所以晉安可要多吃飯,養好身體,切莫如清念姐姐這般嬌弱。」
晉安公主不明所以,只是呵呵笑著。徐妙笙笑著招手喚她過去︰「快來母妃這里,仔細將娘娘的衣裳弄皺了。」
已經初冬了,寧德宮中早早籠上火盆,殿內溫暖如春。倒是窗外幾顆桃杏樹上的枯葉時不時被風吹到菱花窗格上,嘩啦啦一陣亂響,提醒著人們窗外的寒冷。正歪在榻上閉目養神的純裕太妃似乎也為此聲音所擾,緩慢睜開眼,我見此便順勢遞過一盞茶去。純裕太妃接過呷了一口,復又看我溫和一笑︰「生受你了,整日在哀家跟前服侍。」
我溫婉一笑︰「太妃娘娘待臣妾何須如此客氣?」
純裕太妃一時略有些尷尬,隨即訕訕一笑,靠在身後軟墊上,怔怔看著窗外,忽然輕聲道︰「眼見著又要起風了,天也一日冷似一日。」
我微微一愕,隨即明了,她定是又想起廢居靜園的沈氏,故此旁敲側擊囑咐我善待沈氏。心里如是想著,卻忍不住嘴快說了出來︰「今年冬天來得早,各宮各處份例之內的柴薪炭火臣妾早已吩咐各司按時發足,就連靜園的沈氏也是按著婕妤的份例供給,太妃娘娘就不必掛懷了。」
純裕太妃听出我話語中的不悅,仍舊溫和點頭道︰「這就是了,你是**之主,是皇後,有些事自然是親力親為才較為恰當。」
細細品嚼這句話,不覺恍然大悟,姑且不論沈凌煙與純裕太妃關系甚密情同母女,單說沈凌煙與元景相伴多年,如今貶黜囚禁,只怕元景也未必完全放得下。與其讓他見沈凌煙落魄之態而心生憐惜,倒不如我先安頓好了她。她得安適,我也省卻了好些事,豈不多處有益?由此想著,不由對她心生感激之意。略坐了坐,便告辭出來,因為一早陸雲容叫人傳話過來,今日正午便入宮請安。
回到棲鳳殿時,司珍處已送來些珠玉綾羅。像是他們也知道樂平縣君今日入宮,所以特地送來些供我打賞人。只是如此一來,倒顯得過于刻意僵化了,因此便命人收了,另尋些我昔年珍藏的首飾來。
才在暖閣里坐穩,便听得外頭一聲響。碧芙忙掀簾出去,細聲斥道︰「怎麼這樣不當心?摔壞了什麼可怎麼好?」
停了會兒,碧芙才進來,面色微變,手里拿著一張折疊在一起的字紙︰「娘娘,這是方才奴婢在沈大人臨行前交給娘娘的包袱里找到的•••」
我愣了下,忙將那字紙自她手中奪過,展開一看,寥寥幾行字︰蘭惜即是納蘭若惜,當年因鄭王之故充為官妓,今籍沒為奴,且已身懷有孕,皇後娘娘身為姑母,必當設法搭救!
那字跡工整,墨色已淡了許多,定然是沈惟雍一早便寫好,只待時機交到我手上。他一早便查清蘭惜的底細,才不顧一切為她贖身娶她為妻,算是我照拂沈氏的條件,也是他內心對納蘭氏的虧欠……
一定是這樣,一定是!
「娘娘……娘娘怎麼……」
我醒過神來,厲聲喝命︰「備轎!快去浣衣局!」
一路心急如焚,終于撞開那扇腐朽破敗的木門。沈家是世家大族,女眷諸多,如今樹倒猢孫散,原本甚是寬敞的浣衣局此刻都顯得逼仄起來。浣衣局一向為宮中戾氣最為深重之處,尋常宮女內監是不到這里的,莫說是皇後。眾人先是愣了下,隨即烏壓壓跪了一地,直呼皇後娘娘千歲!
我卻無暇顧及,只急慌慌在人群中搜尋一個影子,一個連我都不甚清楚的影子。若惜,你千萬要好好的,等著姑姑來救你!若惜……若惜你在哪里?
忽然一聲微弱的嬰兒哭聲,我渾身一凜,沈惟雍說過,若惜沒入浣衣局時,便是身懷有孕的。當下也顧不得自己的皇後端儀,飛快循著那聲音往一間破敗的小屋里去。那屋子四面漏風、陰暗潮濕,尚且不如我當日在浣衣局時。眾人皆知我與沈氏結怨甚深,如今沈家沒落,便是為了討好我,沈氏族人的日子也會備受艱難!
然而誰料如此,竟害了我自己的親人,我哥哥親生女兒,我的嫡親佷女。摟在懷中的尸體冰冷而僵硬,她就是我的若惜,光憑她這副像極了嫂嫂的容貌,我也可斷定沈惟雍並未說謊。
可是我的若惜,小時候一直在吵著要我抱的若惜,就這樣再也回不來了。
哥哥嫂嫂,雅兒對不住你們,雅兒竟讓若惜在我的**中被雜役折磨致死,死時還是一身粗布衣衫,還是罪婦身份!
我這個皇後,她的姑姑,情何以堪!
「娘娘……娘娘您保重身子要緊,小公子還需要您的照拂,才能平安長大呢……」
我驀然回頭,看著碧芙懷抱著的男嬰,那是納蘭氏與沈氏共同的血脈,也是我唯一彌補若惜與哥哥嫂嫂的機會。愴然起身,雙腿似乎有千斤重,再難邁開步子,強撐著對碧芙道︰「給本宮問清楚了,凡是冒犯過沈夫人的,一律杖斃,一個都不準放過……一個都不準放過……」,我喃喃強調著最後一句話,忽然冷笑出聲,其實最不該放過的,不是我自己麼?可是我不想死,若惜的孩子還需要我,我還有太多的東西放不下,而我的怨氣又需要發泄,所以我也會遷怒無辜!
這世上原本沒有對與錯,唯有強與弱,殺一人為罪,殺萬人為王,大概就是如此!
我為若惜恢復了納蘭家女兒的身份,追封清河郡君,極盡哀榮!
那排位上鮮紅的‘納蘭’字樣,刺得雙目作痛,人人皆可使用自己的姓氏,為我不能,我只能由始至終姓童,直到我死的那日。
收養沈惟雍之子的事,元景心里雖有不願,卻也不忍拂我的意,只得對外宣稱皇後不忍納蘭氏蒙冤又絕後嗣,故此收養其子,以示其慈母之心。我為他命名雲逸,如閑雲野鶴般超逸月兌俗,切莫再涉足官場,引火燒身,不得善終。
乾祐十二年二月,豫章王的死訊傳來時,我正與元景臨窗對弈。石泉小步行至身後︰「啟稟皇上、皇後娘娘︰豫章王,歿了。」
元景略略一頓,隨即道︰「該怎樣便怎樣,你看著大點,朕晚些便過去。」
石泉小聲退下去了。
我見他出去,輕聲道︰「這又是皇上的杰作吧?那棠棣木珠串當真是個好東西!」
元景冷哼一聲︰「元順雖不如元興那般跋扈,卻也大意不得。元興謀逆之心一早便已昭然天下,他卻遲遲才肯跟真揭發,顯然是知道朕已向大蒙借兵,自知元興出師必敗,所以才選擇了朕」,元景笑得雲淡風輕,眸中卻暗藏機鋒︰「這種人留著也是禍患,不如趁早除之,以絕後患!」
我倚著大紅色萬字錦緞靠背,低著頭閑閑劃著榻邊繁復的雕花。面前的棋盤上滿是散落的棋子。我拿起一粒白子,上乘的漢白玉,絲絲涼意一點點沁透了掌心。方才下了兩盤,不算眼下這盤,我們平局。但我知道是他讓著我,我下棋只為打發辰光,雖偶爾翻看棋譜,卻並未深研究過。
元景的棋藝卻得先帝親傳,無往不勝。人生如棋,無論在棋盤上,還是在現實中,他都那樣游刃有余,包括在先帝的眾多子嗣中,他總是那麼不溫不火、親切平和,多年來卻穩坐太子之位、穩坐皇位,處理政務未曾有一絲疏忽懈怠!
我從未見他輸過,即便是贏,也贏得從容優雅!
乾祐十二年二月十二,豫章王元順病薨,謚號為廉,世稱豫章廉王。
同年四月,長沙王元康上表言其嫡妻身染疾病,需精心調養,特請將王府護衛減半。另言其嫡女淑惠縣主行為放誕不端,懇請將其送入寧宮,由皇後親自教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