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何藍若廷內心擔憂著德妃的病情,便與天宇翔徹夜不眠地守在德妃的床榻邊。這半夜里,德妃咳嗽連連,竟是一口氣都喘不過來,臉色憋得漲紅。
天宇翔只能為德妃施針,且輸入內力,讓她好受些。德妃睡得極是不穩,口中呢喃著「丑丑……丑丑……」
花萼在一旁干焦急,卻也無可奈何。
待到雞鳴日升,德妃方平穩睡下。折騰了這一宵,藍若廷倒是有些憔悴了,天宇翔倒是天人之資,這一夜不眠,也不見其不妥。
這廂,天宇翔去了御醫處拿藥,花萼則寸步不離地守在德妃的榻前。藍若廷無事可做,便坐于院中,瞌睡蟲便爬了出來,藍若廷方覺困頓,坐于石桌前,竟昏沉睡著了。
不知過了多久,她猛然驚醒,只覺後背一暖,便聞見那熟悉的竹香。她的面容清晰地映入了那清冷的眸子里。原來是天宇翔拿著一張薄被披于她的背上。
「小心著涼。」天宇翔淡淡道。
藍若廷正待說話,便听見一陣沉穩的腳步聲。她有些錯愕,但內心卻如鹿撞。她慌忙轉頭,望著那扇木門。
天宇翔注視著她那期期艾艾的眼神,心中早已料知來者何人。
直至那玄色的衣擺出現在那門檻上,藍若廷不由松一口氣。她不由自主地朝著那玄衣男子跑去,那披在她肩上的薄被悄然滑落。天宇翔就這般看著她消失于自己的視線里。
藍若廷翩然若蝶,便掠到天宇凡面前,仰頭,眸光明媚如陽。
「你還是來了。」
天宇凡望著那角色的容顏,心中一暖,一直空蕩的胸口總算滿了些。
「母妃如何了?」天宇凡想起那柔弱的人兒,不由關切地問道。雖然恨,但是卻是因為愛著才會有恨。恨有多少,愛便有多少。
藍若廷下意識地牽起他的手,大步流星地往著那簡陋的屋子走去。
兩人方一進屋,便見床榻上之人一臉溫柔如若暖陽地凝視著那門口。花萼瞧著藍若廷身邊的男子一驚,雖那身材高大,氣息凜然,然而那眉目,那神情一如從前。
是他。竟然是他。
床榻上的女子眸子蒙上一層水氣,一滴晶瑩劃過臉頰,而後那淚珠竟是住不住,若斷線之珠。她痴痴地望著那人,思緒似是飄回到了那孩童學步之初,女乃聲女乃氣地喚著母妃。蒼白得近乎透明的臉頰上的笑容竟是那般恍惚。
「丑丑,你總算來了。我知道,你一直都在,未曾離開。只是那般的恨我,恨得連看我一眼都吝嗇。我至少知道,你是安好的……」她凝視著那逆光而立的男子,語氣卻是滿足幸福的「至少,在我離世之前,還能見到你一面,便可。」
藍若廷看著此刻清醒的女子,她的心被抽疼了。也許她一直都是清醒的,只是她不願意面對這殘酷的事實,也許裝瘋賣傻是逃避的最好方法。也許的也許,她本是神志不清的,如今這般清醒,只是因為回光返照。不過無論是哪一種原因,她終究看見了她心心念念的兒子。
德妃下意識地抬起那蒼白的連那青色的血管都清晰可見的素手。
天宇凡呆若木雞地站在那里,看著那憔悴如昨日黃花的女子。良久他方驚醒過來,飛也似的便跑到德妃身邊,伸手便握住了那懸在半空中的手。
德妃靠在天宇凡的懷里,輕咳幾聲,呢喃道︰「我總算看見你了。此生便已無憾。只是若能听見你的笛聲便更好。之前總隔著那高牆,凝听著你的笛音。」
藍若廷這才知曉,德妃也許是知道的,知道她的丑丑還沒死。
天宇凡頷首,笑道︰「兒臣要為母妃的舞蹈伴奏呢。兒臣在小時候不是答應了母妃麼?兒臣不食言,望母妃也不要食言。」
德妃掙扎著就要起床下地,天宇凡不允。
「那就讓母妃現在跳舞吧。母妃的身體自己清楚,如今不過回光返照罷了。也就讓母妃實行那承諾吧。」
「不可以……」天宇凡婉言相拒。
卻在此時,那清冷的聲音在屋里回蕩,眾人望著倚門而立的白衣男子。
「且讓她做她想做的吧。這日子,她是心里有數的。」聲音平靜冷清。
德妃一臉期盼地望著坐在床沿偉岸的男子,只見那男子臉色極為難看地頷首答應了。
德妃這才高興起來。她伸手模了模頭發,又喚來了花萼遞來銅鏡,神色慌張,「母妃這般憔悴,怎生是好?」
藍若廷在大學時候,便懂得如何化妝。因為那個人每逢應酬總要她做女伴陪著去,這化妝的技巧她倒是很熟悉。
她笑臉盈盈地望著那床榻之上的人兒,笑道︰「德妃娘娘就莫要擔心了,在下定會好好幫娘娘的。請娘娘放心吧。」
花萼和天宇凡攙扶著德妃坐到梳妝台前。銅鏡前映著那弱不禁風的女子,只是不若那病態的面容,唇邊那抹幸福的笑意一直沒有褪下。藍若廷從梳妝台上拾起那桃木梳,正要為德妃梳頭,天宇凡卻開口道︰「讓我為母妃梳頭吧。」
說罷,他便伸手接過藍若廷手中的桃木梳,望著銅鏡之中那風韻猶存的女子,一手撫著她的雲發,一手小心翼翼地為她梳頭。男子笨拙地為德妃梳頭,藍若廷看著只覺得他可愛。
只是那發式,男子終究不熟悉。藍若廷笑笑,便從天宇凡手中奪回那梳子,為德妃挽了個簡單的發式,將兩鬢的長發挽到後腦勺,用一支桃木花簪輕輕固定,其余的皆垂于身後,隨風飄揚,簡單高潔若幽蘭。隨後,她復又為德妃畫了兩條黛眉,又為著她蒼白的臉頰撲上了淡淡的胭脂。
這片刻後,德妃便以月兌塵之姿出現于眾人眼中。天宇凡瞧著那人,時光流轉,他仿佛回到了那孩提時代,父王猶在。他坐于父皇膝上,母妃聞歌起舞于落英繽紛之中,衣袂沾上那飄落的花瓣,鬢發間暗香浮動。
如此熟悉的一幕幕,驟然浮現于腦海中,一如昨日才發生。
藍若廷淡笑著那滄海桑田的女子如今復又回到了那花季里。
眾人坐于庭中。
玄衣男子手執玉笛,運氣其中,婉轉清泠之音裊裊。那白衣女子聞曲起舞,唇邊帶著那宛若落英般絢爛的笑容,眸中帶著那花季里獨有的透徹純淨,白色的衣裙若微風中輕顫的花在午夜夢回之際悄然綻放,不求眾人喜愛,只若孤芳自賞。
惜花之人俱往矣,只余孤花度春秋,如今又有誰憐?
衣裙飛揚間似帶著那年夏季開得正艷的百花之香。純淨的少女若初開的鮮花,羞澀卻美好。一襲明黃遙遙觀之。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花開堪折直須折。那朵嬌艷的鮮花被那天子捧于掌心之中。那驚艷的美,那不食人間煙火的靈動,永遠只為那天子而綻放。
人生若只如初見。
待到最後一個音節完美詮釋,那白衣女子翩然倒于地上,若曇花一現,決絕卻極是淒美。白色的裙裾綻放于那片碧綠之上,潑墨般的雲發鋪滿了那碧翠。
天宇凡立馬跑了過去,將那白衣女子圈入懷中。
「母妃……母妃……」
德妃極力睜開那逐漸模糊的雙眸,朱唇輕啟,「丑丑,母妃終于完成了你我之間的承諾了。丑丑的技藝依舊沒有生疏呢。」她抬手,吃力地描摹著那濃黑的眉宇,高挺的鼻梁,「皇上……皇上……臣妾終于要隨你而來了……」目光逐漸渙散,只是唇邊的笑容越發絕色,許那是就要見到所愛之人的笑容了。
「母妃……」天宇凡急切地喚著他懷中的人兒。手死死地扣著那人羸弱的軀體。
「皇上……」那聲息逐漸幾不可聞。
那手悄然垂落于地,星眸緩緩閉上,只有那唇邊那動人心弦的笑容依舊沒有褪去。天宇凡失神地抱著那猶帶著體溫的身軀,瞳仁瞬間失去了焦距。花萼見此情景早已泣不成聲了。藍若廷只覺得心中痛如刀割。她邁著那沉重的步伐,走到天宇凡身後,雙手搭于他的肩上,似是要告訴他,至少還有她陪著他。他不是孤單一人面對失去至親的悲痛的。
天宇凡默不作聲,出奇的平靜,竟是連一滴眼淚都沒有流出來。
宮里派了人來收拾。天宇凡依舊是那般不悲不喜,不哭不笑,只是那般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院子里,看著那一草一木。
藍若廷凝視著他那孤單的殷長背影,苦澀在那心尖逐漸蔓延開來。
日出到日落,那玄衣男子依舊坐在那簡陋的屋子里,怔怔地看著那四面牆發愣。花萼隨著那些宮人而去。藍若廷立于門外,凝視著屋內的人,靜默無語。
天宇凡一手支著床榻,似有些暈眩,墨發遮擋著他的面容,讓藍若廷不由擔憂。她悄然走到那人的身旁,將那呆愣之人圈入懷里。那人全身僵直,肌肉緊繃,似在隱忍著什麼。
藍若廷伸手,撫上他寬厚的後背,語氣輕柔,「若是想哭便哭吧。這里只有我,莫要擔心。」
懷中之人,伸手緊緊地抓住藍若廷環住他緊繃的身軀的縴細雙臂,帶著微微的顫抖。良久,從那懷里傳出一把低沉沙啞的聲音,「為什麼她就這般離開我……」尾音顫顫,帶著一種彷徨無助,若是迷途的孩童。
漸漸的,那僵硬的雙肩無可抑制地抽動著。藍若廷只覺得那手臂上的手心冰冷得嚇人。他抓著她,抓得很緊,只是藍若廷竟不覺得疼,因著心里的疼痛比上的更甚。
她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抱緊了埋首于她懷中的人,希望能讓他看見引領他歸途的燈盞。紅燭垂淚,燈火搖曳。藍若廷如此站著,雙腿早已失去了直覺,只是她依舊一動不動,懷中的人總算逐漸地恢復了平靜。
藍若廷正待要松一口氣之時,手腕上傳來一股力氣。她只覺一陣天旋地轉,人便已躺于床榻之上。身邊之人默言無聲,她正要起身,奈何腰上那鐵臂緊緊圈住她,讓她動彈不得。
「就讓我這樣抱著一會兒吧。一會兒便好……」聲音依舊低沉卻充滿疲憊。
她嘆了口氣,只好淡然地躺于他的身側。
「為什麼當我回來的時候,她就這樣舍我而去呢?孩童時代是這樣,到如今也是這樣。知道今天我方感到母妃的好……她這就……」語氣有些哽咽。
藍若廷不忍,便將那手覆在那放在腰間的大掌上,輕輕握了握,「可至少,你能見她最後一面,能為她梳頭,能為她說說話,還能履行彼此間的承諾。然而我卻永不可能了。我母親最後一面我都未曾見過。」
腰間一緊,藍若廷側頭,對上了那雙深邃卻帶著擔憂的鷹眸。她笑了笑,「但是我還是會好好活著的,因為這世間上還有我要去做的事情。」說到此處,她轉頭望著那帳幔,目光變得深遠而堅定。
「你很堅強。」天宇凡聲音富有磁性。
堅強?是啊,她很堅強,說到底還是那個人所教授的。那個人曾說過,如若自己都不愛自己了,那麼這個人的世界便已是毀了。就算整個世界都對你不公,至少自己還要愛惜自己。
是那個人,讓她一點一點變得堅強。
「其實那一晚上,我在涼亭的時候,是你吹的笛子吧?」藍若廷早已明了。
「是我。早在那宴席上我便對你很好奇了。」天宇凡的語氣里有著一絲笑意。
「你堂堂賢王,怎麼不讓我為你行禮呢?」藍若廷只覺得好笑。那晚,堂堂賢王竟躲在暗處里,不以真面示人。
身側傳來清淺的笑聲,「告訴你,你就會對我客氣點麼?你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兒,對皇上都能這般,對我又會如何呢?倒是這樣相處,我才能了解到真正的你。」
藍若廷不知該說些什麼,兩人又陷入了沉默之中。只是這份難得的寧靜,竟是誰也不舍得輕易打破。
不知道就這樣躺著多久了,藍若廷便听見身邊那沉穩的呼吸。她偏首,凝視著那分外熟悉的輪廓,那入鬢的劍眉,微蹙的眉頭,高挺的鼻梁,兩片薄唇。他似乎就連在睡夢中也是那般警惕不安穩。他究竟是怎麼樣一路走來的,藍若廷不得而知。但是她心疼著眼前的男子,她伸手輕輕的撫平了那眉間的皺褶。
那睫毛輕顫,他似乎在夢里遇見了什麼。
只是,這般偶爾顯露的脆弱,藍若廷不曾見過。從前的那個人一向很內斂自負,盡管在她面前也要運籌帷幄。她從不曾見過他那般脆弱如稚兒的神情。
其實有很多的時候,她都將他與從前的那個人重疊在一起。他的自負,他的孤傲,他的運籌帷幄,他的沉穩內斂,都與從前的他如出一轍。只是眼前的這個人多了一絲那人不曾顯露或者說是不曾擁有過的溫柔。
有時候,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注視著眼前的人,還是注視著那個早已成為過去的人。
如此想著想著,她也是累了,便不由酣然入睡。
只是在睡著的前一刻,她方想起,那個在大帥府的少年是否還是因著擔心她的徹夜不歸而一夜無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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