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望 第八十五章 遺漏的生者

作者 ︰

藍若廷出宮後,正欲前往楚府探望天宇婉,不料入府方被告知天宇婉去了廟里祈福。藍若廷正奇怪,非初一十五,齋戒期的,為何這般唐突地說要去廟里祈福?忽而她腦中閃過一絲想法,便不禁詭秘一笑。

藍若廷出了楚府,也不急著回家,抬步便朝著那個熟悉的地方闊步而去。

寂靜的庭院,雜草叢生,草長鶯飛,枯葉零星,自從那日後她便不曾踏入這片土地了。這片土地埋葬了她太多的記憶,還有她所有的柔軟與善良。

沿著那熟悉的長廊走道,往昔破碎零星的片段一一掠過腦海。朱漆剝落,人去樓空,頹門敗瓦,滿目蒼夷。秋風漸起,卷起青石板街上枯黃的葉。

天氣漸涼,只是人心更涼。

忽而耳邊傳來一陣細碎的說話聲,藍若廷唇角揚起莫名的笑意。她順著那聲息大步流星而去。

通向主屋的過道拐彎處,只見二人處于門外。

滿地的冥紙與燃盡的灰燼,還有一些豐富的祭拜物什。

一人雙膝跪于地上,雙手合十,那抹白色的背影竟是有些蒼老無力。而另一女則是侍立在一旁,不曾說話,只是靜默地看著跪于地上一臉虔誠的女子。

藍若廷藏匿于拐彎處的陰影里,雙目冷冷地看著不遠處的二人。

貓哭老鼠假慈悲,不該做的都做了,妻離子散,一切都已不復存在。如今再做彌補悔恨,也是毫無作用。

天宇婉一身縞素,接過侍女遞來的香,親自點上。

她雙手合十,夾著香,歉意滿目,雙唇微微顫動。

雖有段距離,然而對于藍若廷這種內力不俗之人,這講話她還是听得清晰的。

「楚郎,玉溪妹妹,對不住了。這些年來,我猶記得今日是你們的忌日。每回的今日我總是要來一趟的,只是希望你們能原諒我。那個時候我是真的後悔了,只是卻依舊來不及阻止。再者,我區區一個先王的長公主,也不過是有名無實。在如今大權旁落之時,我手無搏雞之力,只怕是無法阻止那人。只要是那人決定了的事情,那旁人是斷不能影響到她的。要怪就怪我當時瞎了眼,一時糊涂方會答應她,鑄成這般大錯。這些年來我一直都在贖罪。」天宇婉的聲音里已是有些哽咽了。

「主子……」侍女欲要上前扶起天宇婉,不料天宇婉一個凌厲的眼色掃來。那侍女沒法子只能讓她的主子依舊這般跪著。

天宇婉收回目光,將手中那注香插到門前的土壤里。

她彎腰,以額觸地,重復幾番,方停下來。

她仰首,瞧著主屋門楣上已是歪斜殘破的匾子「挽玉軒」,復又幽幽道︰「楚郎,在那夜里,逃月兌的人我已是安置好他了。想來他也是楚宅的家丁。我待他極好,也是對于你們的彌補,還望你們能原諒我。」

藍若廷微微一怔,那夜的屠殺里,竟有人生還?此乃突破口,也許她能從那生還的人口中套出些蛛絲馬跡。

天宇婉顫巍巍地站起了身子。侍女連忙走了過去,替她彎腰拍了拍沾在衣擺上的塵土。

天宇婉由著那侍女的攙扶,沿著那院落的長廊走著。藍若廷心想著要看看她們有何打算,便慌忙放輕了步子小心地跟了過去。

復又走了會兒,天宇婉方停下步子。

「听溪樓」的牌匾已是躺在冰冷的地板上,蒙上了厚厚的塵土,再無了當初字里行間透出的絲絲溫存與纏綿情誼。

一切早已灰飛煙滅。

天宇婉跨過門檻走了進去。

藍若廷藏在陰影里,廣袖之下的手握得骨節泛白,那淡青色的血管微微突出。指甲已是插到了手心里她依舊不覺得疼。

那是玉溪的房間,這雙手染滿她爹娘鮮血的女人還不配踏入這地方。

她一個躍身,便飛到了听溪樓的屋檐上。

藍若廷小心翼翼地掀開屋頂的一塊松動的磚瓦,瞧著屋里頭的動靜。

天宇婉縴手撫過那布滿蛛網灰塵的梳妝台。銅鏡上模糊地映著那縞素的身影。

「玉溪,其實你是幸福的。直到死的那一刻,楚郎愛的依舊是你。雖不能同日生,但你們已是同日死了,做了一對亡命鴛鴦,也好比我們這些窮爭了一輩子到頭來卻是一場空的女人好得太多了。」天宇婉嘆了口氣,「我羨慕你,也是妒忌你的。你得到了我花了一輩子都無法得到的東西。你與世無爭,卻輕而易舉地得到了我一直想要的東西,這是我無法接受的。也因此,我才有著這樣殘忍決絕的念想。」

一滴晶瑩滴落在那紅木雕花並蒂蓮梳妝台上,瞬間順著那木頭的紋理滲了進去,渲染成出了一片深褐色。

「對不起……我對不起你……」

天宇婉的聲音喑啞,艱難地發出了一絲聲音。

藍若廷在屋檐上,冷眼看著這一幕,如此自私無恥的人也配走進她娘親的屋子嗎?這恐怕都會玷污了娘親的東西。

侍女瞧著天宇婉哭得連一口氣都提不上來,忙上前撫著她的背,一邊軟聲安慰︰「夫人,想必玉溪夫人是原諒你的。你便莫要再傷心了。」

天宇婉依舊啼哭不止,侍女頓了頓,神色一凜,又道︰「再者,這人是死有余辜的。如若她不出現勾引楚將軍,這棋又怎會走到這一步呢?這也不會有機會讓太後……」

天宇婉一個凌厲的神色便是打斷了侍女就要月兌口而出的話,「這大不敬的話若是讓有心的人听見了,你這腦袋就要搬家了。」

那侍女听見天宇婉的呵斥,忙噤若寒蟬,便不再做聲。

呵呵。這下子倒好,太後與天宇婉明顯就是一伙兒的。這天宇婉倒是個厲害的角色,竟聯合外人一起欺侮她的爹娘,還讓她爹娘白白丟了性命。

這血海深仇,她能不報嗎?

天宇婉在听溪樓里呆了許久,方由著侍女的攙扶離開。

藍若廷冷哼一聲,復身形一閃,悄悄跟了上去。

看著她倆離去的方向,倒不是回府的道路。她忽而想起天宇婉口中所說的那個生還者。想不到今日她這麼一來,收獲倒是挺豐盛的。

她一路尾隨二人而來。

穿過紛雜吵鬧的大街,輾轉而來,二人轉入了一個偏僻的小胡同。

二人推門而入。

藍若廷躲于窗欞之下,側耳傾听著里面的聲息。

良久,她听著二人平穩的交談聲,方站起了身子,小心翼翼地戳破那層薄薄的窗紙。眼楮靠上,四壁之內一清二楚。

床榻上坐著一個神色呆滯的男子。他盤膝而坐,雙目無神,雙唇輕顫,似是喃喃自語。天宇婉坐于桌邊,雙目凝視著床榻上呆滯的男子。

她忽而醒起什麼,便跟身邊的女子吩咐了些事情,那侍女便推門出了屋子,好在藍若廷身手敏捷。她已穩妥地落在了屋頂上,沒有被侍女發現。

听牆角的事兒繼續。

天宇婉為自己倒了杯茶,看著床上的男子,幽幽道︰「你的病不見起色,不知是不是藥效沒有發揮。」她頓了頓,復又道︰「不過那也是件好事,至少,你不會記得那段不堪可怖的記憶。至少這樣,你方可保存性命。如若被那人發現了,你便也不能活下來了。」

那男子依舊怔怔,雙目無神地凝視著遠方,依舊在喃喃自語,並沒有多加理會坐于桌邊兒上的人。

天宇婉嘆了口氣,「我萬萬沒有想到這事兒的發展竟是會這樣子的。我本想著只要給那女人一個教訓,讓她清楚自己的身份便好,不料竟發生這樣的慘案。就連那清兒都……」

那男子一听那名字,恍若被火燒了似得,猛地彈跳而起,口中含混不清地嚷嚷著︰「清兒……清兒……三妹仔,三妹仔,清兒……」

那男子雙臂揮動,滿屋子上跳下竄,一臉驚恐,雙目瞪圓,似是看見了什麼。天宇婉不料自己的話竟是刺激了那男子,便忙著欲要抓住他,讓他別再嚷嚷。

那男子許是因著神志不清,那力氣大得驚人,一手便推開了天宇婉。天宇婉哪里料得一個瘋子也會反抗,她摔倒在地上,雙目擔憂地看著那男子。

那男子忽而推門而出,拔足狂奔,天宇婉心下一驚,忙著起身跟了過去。方追到巷口,侍女拿藥剛好回來,見狀便忙著沖上前想要制止他。誰知那壯漢誰的帳都不買,一把推開侍女,便是穿過繁華的街市,狂奔起來。兩個女流之輩豈能追上一個正值壯年的男子,便只能怔怔地看著男子消失在攘擠的人群之中。

藍若廷見狀,一個掠身便融入了人群之中。她瞧著那瘋漢橫沖直撞,就怕被官府的人發現,這樣便是連線索都連帶著失去了。

她從廣袖之中掏出一枚銀子,朝著奔跑中的男子一扔。那男子立馬倒地,竟是暈了過去。藍若廷忙上前,將他扛在肩上,縱身掠去。

荒山野嶺,日落黃昏。天際那抹殘紅將這片大地映得一片血色。

山洞之中,藍若廷撿了枯枝,生了火,又殺了只野雞,正油滋滋,香噴噴地烤著。那靠著石壁臥著的男子幽幽轉醒。

他立馬爬了起來,神色驚恐地打量著這冰涼昏暗的山洞。

時間剛剛好。

藍若廷笑著將架在火堆上的烤雞拿了下來。她遞到男子的面前,「想不想吃啊?」

那男子恐慌的眸子落在那香噴噴的烤雞上,忘了害怕,只是一個勁地點頭。

藍若廷聳聳肩,便將烤好的烤雞放在他的手里。

男子馬上猛嚼起來,吃得那個起勁兒,似是有人跟著他搶似的。

藍若廷看著那狼吞虎咽的男子,忽然想起他便是楚宅里的廚子朱大炳,朱大叔。他性子敦厚,就愛吃東西。其妻與孩兒住在鄉野里。她還記得,朱大叔的女兒跟自己同歲。每隔一些日子他的女兒便會到府里跟他住一段時間。爹爹當初也是勸著朱大叔將家人接到府里住。只是朱大叔靦腆地道,說是鄉野里的老母年歲已高,經不起折騰了,有著婆子跟女兒的照顧穩穩當當過著剩下的日子也就罷了。所以朱大叔的女兒藍若廷倒是見上過幾回兒,也算是兒時的玩伴。

藍若廷揚起一張天真的笑臉,軟聲嗲氣地喚了聲,「朱大叔!」

那忙著啃野雞的男子忽而神色一頓。

「朱大叔,清兒要吃牛排!」

那男子萎靡的神色一變,那頭顱緩緩地轉過來,雙目映著藍若廷那絕色卻帶著幾分無賴淘氣的笑臉。

「清兒……」朱大炳雙手顫巍巍,竟是連手中的野雞也抓不穩。那雞毫無懸念地掉落于地。而他卻是恍然未覺。

那雙油膩膩的大手就要朝著藍若廷襲來,而藍若廷卻是不躲閃,眸中一片溫暖,氤氳著淡淡的霧氣。

就在快要觸踫到藍若廷臉頰之時,那手忽而間頓住了。

他雙手抱頭,全身蜷縮在一塊,全身顫如糠篩。「三妹仔,三妹仔啊……」他抱頭聲音喑啞,只管叫道。豆大的汗珠兒沿著額角滑落,全身竟是衣衫盡濕。

三妹仔乃是他女兒的小名兒。他女兒在家排行老三,也是麼女,一向甚得爹娘的寵愛。藍若廷腦海中掠過那個經常到她家與她玩耍的稚童。

看著朱大叔頭疼得在地上打滾,她愛莫能助。復疼了片刻,那朱大叔便是承受不住暈死了過去。

藍若廷為著他診了脈象,看怕他這瘋病頭疼之癥是時常發作的,想必是那時候他目睹了血洗楚宅的慘案,嚇得失了心神,才落得如此病癥。只是她的醫術尚且是半桶水,也不擅長醫治這些病癥。想到此處,她腦海中掠過一張熟悉的俊容。

叫他來,也許是醫治朱大叔有望。

只是她該與他如何解釋這男子與自己的關系了?恐怕真要解釋起來,她的事兒便是要讓天宇翔知道的了。

事到如今她也別無他法了。這天宇翔醫術高明,天下間,沒有幾個大夫的醫術能高得過他。如若他也不能治好這朱大叔的病,這便是天意了,她也不再強求了。

看著朱大叔那憔悴萎靡的神色,藍若廷不由心疼。這樣一個待她如親生女兒的人,竟是害得他落得這般悲慘的田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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