訓練過後,衛青沒有和同伴們回去休息,而是推說有事,一個人往建章宮後面去了。
疾雨此時已換做濛濛細雨。衛青本可以走在回廊里,可是他卻身著赤玄鎧甲在雨中緩步前進。
他希望淋雨能使自己清醒一些,再清醒一些。
因為自從在長安市集再次遇見她,他就像是再沒清醒過。
腦海中滿是她的身影,她的笑臉,她款款生姿的施禮——每一天,她的一舉一動都好像時時刻刻出現,好像時時刻刻要來提醒他——提醒他對她的記憶有多深刻。
從前也有過。有時會想起她。
用絲緞扎著雙髻的她,粉衣紅裳的她,悉心安慰自己的她,從家里偷偷帶出點心來和他一起吃的她,送給他藥膏的她,眸光閃爍的她……再也沒有見過的她,他曾經以為再也不會相見的她,有時候就會毫無預兆地出現在他的心上,或者,出現在他的夢里。
他不敢想太多。
已經盡量告訴自己那些往事已成過去,已經盡量讓自己面對現實不要活在過去——可偏偏那份記憶仍舊清晰,且歷久彌新。
他已經這樣抑制,還會時常想起。
如今,他怎麼敢放任自己再去想?
他只能在每次想起她時,默默在心里一遍遍提醒自己要清醒再清醒。
可是公孫賀說得對。他說,任是再怎麼偽裝,也騙不了自己啊。
是啊。任他一再警告自己,任他一再控制自己,她還是深深印在心里。
怎麼也騙不過自己。
那天在市集上她走了之後,幾位兄弟在他旁邊說了些什麼他記得的不多,問了他什麼他也不記得是不是回答了。
直到被拉到茶肆里硬灌了一杯涼茶後,才有些回神。
當時公孫賀說,青弟,哥跟你說,剛剛那位姑娘,是長安大鹽賈——商家的二千金。閨名是什麼我就不知曉了,不過青弟你要是想知道,哥就幫你去打听。
他在心里微笑。
她的名字,他知道。
那名字再熟悉不過。呼之欲出,就在他心里,他嘴邊。他已在心里叫過這名字許多次。
許多次。多得自己也記不清究竟是多少次。
不知不覺他已走到建章宮後閣了。這後門較小,位置也隱蔽,掩藏在一大片高大的樹叢之間,又因為有重重欄桿包圍阻隔,很是偏曲,所以一向少有人來。
他自偶然發現這個去處之後,空閑時常常一個人來這里,或者練劍,或者看一卷兵書,再或者就是像今天這樣,想要理清自己的思緒。
衛青靠著後閣前的重櫟,淋著輕柔的好像絲線一般的細雨,想起了他的七歲。
七歲之前,七歲之後。似乎完全是兩個不同的世界。
七歲之前他還很小。他很小的時候跟著母親,還有大哥和姐姐們無微不至的照顧。
母親的懷抱最溫暖。他永遠記得。
大哥是他最初的老師,給他許多殷切叮囑。他忘不掉。
他還記得是大哥教他學會了認字寫字,教他為人處世的禮貌恭敬。是大哥讓他知道了合縱連橫,是大哥發覺了他的興趣,也是大哥讓大姐從書閣里借來那些起初他看不懂,日後卻教他越發愛不釋手的兵書戰策。
大姐會給他在夜里講故事。他忘不掉。
他還記得夏夜里透過打開的窗扇,看著碧空里燦燦的繁星,大姐坐在榻沿,手里握著蒲葉扇,輕輕給他扇著——微微的風輕柔地拂著他,好像姐姐的手安哄撫慰著他。他听著故事,听著大姐講那些她從竹簡上看來的小故事——有關星河,有關靈鳳,有關天神大將,有關吹笛牧童。他分不清真假,只覺得有意思,一遍遍地听。
听到後來,繁星的光似乎慢慢微弱,他的眼皮很沉,越來越沉……就那樣不知不覺在大姐柔柔的嗓音里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