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那場舞開始,老鴇徐媽媽不再允許韶華和舞傾城見面。那窮小子再小也一十二歲了,舞傾城可是她重點培養的搖錢樹,要留到十六歲開場拍賣初夜的,提前破瓜可是不行。即便是個小小少年,也有礙清譽啊。再說了,舞傾城現價倍增,憑什麼給那窮小子白玩兒。
呵!徐媽媽你開玩笑麼!?一個舞妓,還清譽?!
舞傾城第一次房內陪恩客,當然,是雅陪。但窮小子韶華不知道什麼叫雅陪,他只偷偷見過明月樓上任花魁娘子荷雨陪客,那和雨渾身不著寸屢地被滿身肥肉的一個男人壓在身下。
于是,當夜,韶華渾身淤青地被人抬了回來扔進了洗衣房。他躺在床上,渾身淤血動彈不得,只覺得從未有過的絕望從四面八方蜂擁而來,壓得他幾乎窒息。他救不了她!救不了她••••••韶華不敢想象他的清姐姐在別的男子身下流淚的樣子,也不願想。
小小少年第一次意識到自己是這樣的沒用,這樣的弱小無能。他再也見不到她,甚至只能從前來尋歡的嫖客口中得知她何時登台的消息。他想救她想帶她離開,卻只是被人打得滿身傷痕扔了回來。
自這一夜始,清景便知道自己再也不能護著韶華了。她背著徐媽媽偷偷塞給韶華一堆財物,發飾釵環珍珠碎銀,一看便知是各類恩客的贈與。
相聚的時間太短,清景只來得及說一句︰「帶著這些離開這兒找個地方好好活著••••••」徐媽媽就帶人闖了進來。
彼時年少,韶華不願與他的清姐姐分離,清景便急道︰「你走啊,你走,闖出一番天地來,我就在這兒等著你回來帶我走。」
清景被人帶出了洗衣房,在房外遙遙的听見少年清脆的聲音揚起︰「清姐姐,我一定會回來帶你離開的!」「嗯,我等著你。」清景低頭一笑,默默地在心底回答他。留個念想,總是好的。
可是她終于沒能等來一個人,終于死在了明月樓。
城北遠郊亂葬崗。一向人跡罕至鬼氣森森的亂葬崗,今日人氣頗豐。近二十位掛著戰刀的兵將,在亂葬崗邊緣一字排開,一水兒的暗紅色軍隊常服,甚是威風。
副將武世戰原地轉了不知多少圈,將那塊本來繁茂的青草地都踩成草泥了。才終于下定了決心似的轉身往野草更繁茂的深處走去。
武世戰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楮。眼前的這個,是哪個年少得志意氣風發的少年將軍麼!?眼前的人,跪在地上,傾著上身,雙手滿是泥土,正一把一把地把墳上的土抓下來扔出去。他滿身滿手泥土,身上藏青的常衫已看不出花紋樣式••••••
當然,這不是重點,重點是,難道將軍打算掘墳麼!?
武世戰想了想,還是拔出腰間的大刀上前幫忙掘土。誰知刀尖還未觸到墳上的土,人便被少年將軍一腳踹出去好遠。
「把刀收起來,」不知是不是听錯了,武世戰只覺得韶華的聲音里滿是溫柔,「你會嚇到她的。」
韶華固執的不用工具,也不讓兵將們幫忙,只自己一把一把地刨著墳上的土。
太陽漸漸西偏,墳堆也漸小漸小,雙手掘出的土坑越來越深。此時的韶華心里,反倒生出一種變態的快樂來。似乎是快要見到心上人的普通十七歲少年,雀躍又忐忑不安。快要見到她了,就快要見到她了!清姐姐,我回來見你了。一雙手扒土的速度越發的快。
他甚至在想象他是怎樣推開棺蓋,清姐姐又穿著什麼樣的衣服••••••等等,衣服!!!
他停了下來,回頭揚聲叫武世戰,「阿戰,去集市上買身女子的襖衫回來,要月白底綴著薔薇花的。
女子的襖衫?!莫不是還要開棺換衣!?武世戰一個激靈,突然覺得背後寒氣直冒。將軍這是打算做什麼?他打量了一下韶華的臉色,斟酌著道︰「將軍,今日天色已晚,遷墓的話••••••」
「誰說我要遷墓?」韶華抬頭看了看武世戰,催促道︰「別磨蹭,趕緊去。」
這樣的將軍太過不正常,武世戰面上平淡,心內卻急得要命。急中才能生智,「將軍,這個時辰,集市已閉市,成衣鋪子也都關門了,」武世戰終于想到這麼一條理由來。
可是卻沒人應答了。韶華正呆呆地望著扒開的土坑的一處,一動也不動。
武世戰覺得不對,上前兩步探身這麼一看,不由倒吸一口涼氣,那一塊露出的帶著污泥的東西,明明是,明明是,人的尸骨。這舞傾城,竟是無棺而葬的麼!?老鴇子也太狠了點。
韶華覺得自己要瘋了,不做些什麼他真的要瘋了!
他突然站起來,回身拔過武世戰身上的戰刀,風一樣地沖著綁著明月樓上任老鴇徐媽媽的大樹飛奔而去。
武世戰急忙就追,一群兵將只見到一個渾身泥土的人瘋了一樣拎著刀飛過,俱都呆愣在那兒。等到反應過來跟武副將一起追了上去,卻看到自家將軍揮著戰刀瘋了一樣朝榕樹上綁著的胖女人砍去,一刀又一刀。
幾乎一刀斃命,徐媽媽倒也沒受什麼罪,只是韶華並不停下來,每一刀砍過去,都用了十成十的力道。
她那樣怕冷,她那樣怕冷,每每冬夜,總渾身冰冷手腳發寒。剛剛留在明月樓的時候,晚間歇息的洗衣房內,不過有一張破門板,墊著些撿來的樹葉子。被褥,僅有一床,是明月樓被癖好奇特的客人虐死的香桃留下的。
總是出身大家族,雖不受寵,但基本的禮儀韶華還是懂的的,最基本的,男女授受不親。所以第一晚他呆呆地站在那兒,不知道該怎麼辦。
倒是清姐姐,看他那呆愣樣子,撲哧一聲笑出來,「你來睡吧,」她笑著說,「小華,你看,我怕冷,你正好給我暖暖被褥。」
「可是,你是女的;這樣,有損,嗯,閨譽。」他記得當時自己是這麼回答的。
「閨譽麼?」她一下子不笑了,過了會兒輕輕的說,「那是要嫁人的女孩子才需要的,我麼,大約不會再嫁人了。」
照老鴇所言,下葬之日正是元宵節後。她那樣怕冷,冬日里直接被埋在亂葬崗。那些冰冷的黑土,是怎樣一寸寸蓋過她那縴細的手,她那傾城的容顏。
不,不能再想下去了。疼痛從四方涌來,遍布全身。
盛夏,雖是黃昏,也是炎熱得很。汗水把韶華身上沾的泥土變成了污泥,一身分不清顏色的外衫緊緊粘在他身上。
榕樹上綁著的那位,呃,不提也罷,已經徹底看不出那曾經是一個人了。
片刻,韶華終于停下來,把刀戳在地上倚著它粗粗的喘氣。
日落黃昏,有涼涼的風吹來,帶走一些濃重的血腥氣。夕照如詩,陰氣森森的亂葬崗也被夕陽光渡上一些柔美,只除了那邊大榕樹上掛著的一坨血淋淋的肥肉。
「你們都別跟來。」韶華一步一步向著舞傾城,也是他的清景姐姐的墳地走過去。夕陽打在他身上,在草叢上留下一條長長的扭曲的人影。
半年之久,尸骨散落在泥土里。韶華在涼涼的土里模索翻檢,淚終于一滴一滴落在了墳地里。
他一邊模索,一邊止不住的落下淚來,最後實在受不住,索性伏在土里嚎啕大哭,嘴里吃了一嘴的土,也顧不上吐出來。或許,他也不在乎,清姐姐死了,還有什麼東西是值得在乎的呢?
遠遠守在外圍的兵將們俱都听到了茅草深處少年撕心裂肺的哭聲。這位在戰場上每回都拼命沖殺的將軍,此時終于像個普通的少年了。自他一十二歲求了戚威將軍從軍,至今,親近之人從未見他流過一滴淚。
本以為天生堅強,卻原來,英雄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而已。
不知過了多久,天色漸漸暗了下來,里面的哭聲也漸漸小了。
就在武世戰憋不住要再次沖進去的時候,韶華慢慢的從里面走了出來。他竟赤了上身,外衫不知道哪里去了,內袍抱在臂彎里,里面鼓鼓囊囊的,不知裹了些什麼東西。
「打馬,回府」輕輕一句話說出來,周圍兵將們都松了一口氣。回府就好,回府就好,看剛剛將軍那副樣子,還真怕他撐不下去做出什麼有傷自己的事情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