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月一路向上登攀,谷響泉流飛瀑聲迎合她的腳步。
至主峰高處,果見牌坊巍峨,上書遒勁飄逸四個大字︰南溪書院。
遠離塵世喧嚷,只窺得參天古樹掩映白牆青瓦典雅樓閣。
林間薄霧輕起,遠山殘雪映照,好個清幽所在。
山門口的碩大山石一面被鑿平,赫然刻著書院的布局圖。
涼月細細看來,教學齋,藏書樓,學舍,修身堂,碑林……書院佔地龐大,各部分既是獨立的又有序相接。
碑上刻著書院的學訓︰從德為首,以天下為己任。博學之,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篤行之。以教人為學之意,使之講明義理,以修其身,然後推己及人。處處是創造之地,人人皆為創造之人…
涼月一字一句研讀,眼神澄澈,心中隨著這些話風雲起伏,最終又歸為寧和。
一磚一瓦可堪承載寒窗學子的仕途夢?
即將成為其中一員的她,停駐腳步留戀往返,遠望著書院的牌樓遐想沉思。
只是那門口怎麼會有一群打扮得花枝招展的韶齡女子。
涼月揉揉眼確信沒有看錯,真是匪夷所思啊,難道是自己走錯了路。
「雲郎!」
「雲——郎!」
「雲——郎——啊!」
嬌聲軟語,鶯鶯燕燕競相拉扯著一名少年。
涼月見那人玉容花顏,楚楚風姿遠勝過一干牽絆他的女人。
此子長相令人驚羨,眉目間神情卻極其輕浮,不若其他學子儀表規整,風騷的套了身招搖的粉鍛錦袍,領口處更是被眾女扯得松松垮垮。
涼月心下暗嘆可惜了他這身好皮囊,卻听得他模著其中一個女子的溫軟小手,神情戚戚,口作**道︰
「鴛鴦小親親,乖,我只去幾天,過後自會來百花樓好好疼你!」
「好舍不得你啊,依人妹妹,你上次說的翠玉金鳳釵,等過幾日我會命下人買了送來!」
「桃蕊、桃蕊,我的小心肝,來來來,再給為夫親一口。」
那浪蕩少年對著一堆環肥燕瘦十分忙碌,親完這個抱那個,公然在書院門口狎昵。
看得掃地的童子,背著行囊報道的新生,接應新生的舍監無不目瞪口呆。
「你們……在書院門口,成何體統?」
終于有人看不慣了,涼月身後趕來的一名少年憤然大聲指責道︰「南溪怎會招此等婬徒?」
出聲的少年看著比涼月年齡稍長,穿著洗得干干淨淨的藍布衣袍,一張臉濃眉大眼輪廓分明。
藍衣少年見離這堆人最近的涼月默不作聲,認定她實乃膽小怕事之徒。
瞅著涼月年齡小,他作為學長更有引導跟教育的必要,便連帶她一起鄙夷地瞪了眼道︰「身為南溪學子,維護書院百年聲譽應從你我做起,從身邊小事做起。」
語罷拂袖而去留給她一個剛正不阿的高大背影。
涼月只好擦擦額頭掉落的一滴汗。
書院門口放置一張長桌,報道新生每個都需去領牌簽到,分配住宿。
藍衣少年,千里外青州人氏,林宇正,年十九,去歲以一篇《瑯琊山水賦》聲名大噪,家貧,父母雙亡,南溪特招生,路費亦由書院提供。
粉袍少年,帝京絲綢大王上官家族獨子,上官流雲,年十八,擅長國畫丹青,生平愛好,女人,好看的女人,各種好看的女人。
書院門關上的剎那,門外守候上官流雲的百花樓美人們爆發了一次小規模的不流血不武裝暴動,起因是上官離去時拋出了一紙詩詞。
詩雲︰小鳥依人春夢里,鴛鴦錦上羞期期,桃蕊方破嬌聲顫,頓作飛絮隨雲棲.
涼月愕然瞧著他的三個心上人為這張匯聚了她們名字的紙到底該歸誰保管粉拳繡腿展開了激烈沖突。
「女人哪!」上官流雲搖頭笑道,大冷天輕收手中折扇沖著方才呵斥他的林宇正肩頭敲了兩記,敢情這扇是他耍帥的工具。
回身見了涼月,驚艷道︰「咦,小子,長得不錯嘛!」
伸手就要來拍涼月的臉頰。
涼月擒住他胳膊反手一拗,上官驚呼︰「啊啊……痛痛痛。」
待松手,挑眉嗔怪涼月道︰「你好……粗魯!」
日後聞名遐邇的南溪三子,這是他們的第一次不算和諧的會面。
書院新生三人一間,學堂門口的公告欄上赫然寫著,涼月跟林宇中,上官正好分在東六舍。
看來自個兒在南溪書院的生活注定不會是單調的。
涼月看著榜單,一時間仰頭笑了,這笑容落在另外兩個舍友的眼中,多少有點詭異。
這是表示……很高興…跟他們同住?
林宇正跟上官流雲倆倆對視,迅即又嫌惡對方的臉,雙雙掉了頭。
「你給我卷了這些垃圾出去!」涼月甫一邁進東六舍,還沒來得及放下行囊,便見林宇正跟上官流雲杠上了,「跟你這種婬奔無恥之徒住在一塊兒簡直是我的恥辱!」
好大的火氣,涼月眼一瞟,頓時愣住。
房間不算小,宿舍三張床鋪各佔了一邊靠牆,剩余一角排了張碩大的書桌。
只是現在三張床鋪都被一幅幅畫卷侵佔了地方。
涼月細看,鋪展開的畫卷里,風姿旖旎的美人兒或坐或臥,竟有許多都是穿了半透明的衣衫,更有甚者上身肚兜滑落一角,露出半個胸脯。
一幅幅活色生香的寫實美人圖,看得身為女人的涼月都紅了臉,落在古板的林宇正眼中是什麼效果,可想而知,故而他才呵斥上官出去。
「你給我卷了鋪蓋出去,立刻!連同這些。」
林宇正轉開臉,不看鋪上那堆畫,「上官流雲!」
「我不!」上官似是故意跟他作對,嬉笑間閑閑往其中一張榻上斜靠過去道,「這可是本少爺心血之作,百花樓十二美人圖,若沒有她們陪我,日日對著閣下你這張臉,只怕我關在這兒三天就得瘋。」
林宇正冷笑道︰「很好!那我幫你扔出去。」
涼月遲疑片刻,伸手整理了其中一張床鋪上的畫卷,騰出了地方,回眸對林宇正作揖勸道︰「林兄稍安勿躁,總不能第一天來就讓院里的學子們看東六舍的笑話。」
賣了新舍友涼月的面子,上官收攏了畫卷,懷抱他的美人們興沖沖外出尋找志同道合的學子進行文化學術交流去了。
林宇正算是放下了包裹,看了一眼上官的背影,低語道︰「這畫若是被舍監瞧見了,少不得有他好果子吃。紈褲子弟,腦袋空空也就算了,居然還進水!」
涼月一笑,也開始整理自己的行裝。
她自己隨行帶的包裹除了衣物便是文房四寶,接著整理景容讓孟玄帶來給她的包袱里,意外發現里頭放著一方精致木匣子。
打開一看,木匣被隔為兩層。
原以為憑孟少歷來的做派應該是銀票之類的。
但是里面的東西完全出乎涼月的意料。
木匣上層竟然是一個精致可愛的小小人偶。
涼月小心翼翼將人偶捧在了手心,她對帝京的回憶都停留在九歲前的時光。
帝京的小女孩都喜歡這東街李大娘成衣鋪子做的玩偶,幾乎人手皆有。
涼月幼年在將軍府的時光里,像這樣的玩偶可不止一個。
而今想來,恍若隔世,人偶的表情是微微笑的,涼月的淚水卻幾欲奪眶而出。
剝離了那些堅強的偽裝,她亦不過是個未滿十六歲的少女。
深吸一口氣,涼月將人偶塞入枕下。
木匣子下層放著一盒帝京天源樓特制的酒釀餅,她壓下心底的酸楚取了一枚餅放進嘴里咬了一口,綿甜的玫瑰糖仁清香溢滿,她咬一口,再接一大口。
這餅是娘親生前的最愛。
幼年她的記憶里,娘親曾請教天源樓的當家,每每下廚親制。
她守在娘親身邊,待餅一出爐,便著急鬧著要吃。
看著小小的她捧著餅呵著熱氣饞嘴的模樣,娘親總會露出最溫柔慈愛的笑容。
物是人非,她不懂景容是如何能得知她的心意。
她顧忌著周遭的一切,努力的隱藏自己,每一步謹小慎微,如履薄冰。
而他卻熟悉她的一切明白她的每一點小心思,體察入微到仿佛熟識她很多年。
因為寂寞,因為孑然一身,涼月比旁人的感情更細膩,哪怕一點點溫暖,與踽踽獨行的她而言,都似暗夜里的火種一般珍貴,足以照亮她孤單的旅程很久。
涼月捧著這木匣,不可謂不動容,她坐在榻上心潮起伏,直至將臉貼在膝上蜷起了雙腿。
這一時刻,帝京的某處,藥氣縈染,病榻上的人剛剛忍過一陣嗜心刻骨的痛楚。
手還輕按在胸月復間的痛處,蒼白帶了汗的臉上卻泛起了溫柔的淺笑,算算時辰,涼月,該到書院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