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絕吟 第九十六話 慕虞受挫、華夙失心

作者 ︰

每當入夜時分,我總是那麼輕易就感覺出帝宮深宇的落寞。那是萬千種繁華搖曳墜落後,褪去一切偽裝的最是無邪的素雅純淨,當那最後一抹燦爛到極致的光影被包裹著無邊無沿的濃墨重彩、姍姍然又頹頹然自天幕間滑落,蒼白的寂寥便就跟著呼之欲出了。

我倚案撫額,心底下一層又一層起于細微處的漣漪積少成多,漸趨變為了濃郁到散化不開的無涯苦痛,瑟瑟的一抽一抽的疼︰「傾煙。」抬眸喚了那侍立在身邊默默陪伴著我的人兒一聲,音色清寡,「皇上今兒個不會來了,熄燈徑自寢了吧!」

傾煙卻並不行動,我錯愕顧她。

她一張面孔雖平靜卻又含笑︰「不會的。」輕聲回道,「皇上不會不來舞涓這里的。」

聞言入耳,我忽地起了苦笑,誰知才要嗔她這只會令我傷及更深的安慰時,忽地就听院兒里一聲公公的利嗓,然後就是小桂子、小福子的作禮聲。

我便又愣了一愣,還不待我反應,傾煙兀地就笑意愈盛︰「舞涓您看。」她將我自繡墩攙起,「奴婢說什麼來著?」

情勢太突兀,我慌地起身迎駕。心緒在這個時候劇烈到上下波動開來。我知道是皇上過來了,但他不是應該會去兮雲那里麼?為何今兒個還是來了我的慕虞苑?當真是君心妄猜不得啊!又或許,難道……皇上對我,有著那麼兩三分是源于真心?

惝恍未明著,皇上已掀了簾子行了進來。

熟悉的明黃色飛龍飾圖騰的軟底子疏袍,熟悉的那道身影,熟悉的那個人。但隔著微弱燭光凝眸一瞥,又不知是被光影做弄的起了恍惚,還是別的什麼緣故,皇上的臉色似乎不太對。

一時來不及顧念太多,我行了禮後徑自起來,又命傾煙上茶後退出去。

內室靜好,卻不太溫存。他自過來以後便沒有發一言,因了他的沉靜,故氛圍也變得死氣。

我平平心緒,強持出一如既往的柔軟笑顏,行至他身邊,抬了柔荑舒展十指為他按肩,邊就口輕輕徐徐的一句︰「陛下這是怎麼了?可是……有什麼煩心事做弄的倦了?」

他听我如是發問,終于緩緩長長的嘆出一口氣,眉心糾葛越盛,音色偏些沙啞,似乎極壓抑與極隱忍︰「馥才人以身體不適為由,拒絕了朕的招幸。」

我按摩在他肩胛處的指間兀地僵定了一下,很快又忙恢復如常。

我心里突就不是滋味兒,皇上今夜原本是翻了兮雲的牌子,兮雲拒絕了皇上的臨幸,于是他便來了我這里?這樣的感覺不僅僅是不是滋味兒那樣簡單,這使我覺得自己成了退而求其次的替代品。不,我本來就是退而求其次的替代品……這使我屈辱!

我終究還是改變不了骨血里自帶的天成本性,我做不到如一些深諳處事之道的娘娘們那般,在今時今刻笑顏燦爛的對陛下曼曼安撫,且道出一句︰「不是還有妾身嘛!」之類的說辭。我死都做不到,所以我必然會為這份本心而付出相應的代價。

「算了不說了。」陛下又深深嘆了一口氣,眉梢眼角疲憊之態更為濃重,「你服侍朕寢下吧。」淡淡一句,他徑自起身往屏風之後的又一內里中走,並不看我。

我因心緒做弄,動作就跟著遲緩了一下。待他都已行出一大段距離時,整個人還呆滯滯的停頓在當地里,目色若死,甚至為他按摩肩膀的動作都還如此保持著。

他似察覺到了我的不迎合,臨著屏風轉角時止住步子轉身看我。

我方回神︰「嗯?」下意識出了一聲,頓有些手忙腳亂,卻還在原地里僵僵呆滯著,忘記了自己應該迎過去伴駕的。

我的遲鈍至使皇上頓然失了本就稀疏的興致,目光自我身上錯落開︰「算了。」寡味的拂袖一動,「朕去御書房睡。」面目與神情皆無悲無喜,辯駁不得是怒是隨意。語盡徑自邁步折回去,自我身邊一路大闊闊的走了出去。

不多時便又是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那是陛下的御駕已經離開了我的慕虞苑。接連傾煙忽地進來,一張面目滿是不解與擔憂。

我沒有苛責她的失禮,我知道她是見皇上好端端的突然離開,所以一時魯莽了些。

我不語不言,獨自一人呆呆的坐在臨著小軒窗的繡墩上,心房分明空空蕩蕩,但又因了這空蕩而覺得被什麼無處尋的東西給塞得極滿……不知何時淚流滿面,更漏清寒,飲泣無言……

次日,皇上依舊沒有來我這里。我叫傾煙出去探查,後說是翻了馥才人的牌子,可馥才人仍是身體不適,皇上便在御書房後室小床上自己睡了。

又是,身體不適,又是自己在御書房獨臥……呵。

那一刻,我不知自己到底是懷著一種怎樣的心情,去了箜玉宮華夙苑尋兮雲的。

我並沒有持著怎般凌厲的風範,因我與梅貴妃終究不是同一類人,我也做不出那般的風範︰「姐姐身體不適,妹妹不放心,過來看看。」我這樣對兮雲說,但面上是不是浮了笑意、那笑意是不是顯得很是虛偽,我就真的無從得知了。

但想必我的神情並沒能很好的遮掩掉我的心情,兮雲抬手退了侍立的宮人,示意我與她雙雙落座下來,旋即拈起幾上一七彩雕海棠小壺,慢悠悠以龍鳳三點頭的手法滿了一盞清茶︰「扶搖。」她將那盞清茶遞給我,旋即又以同樣的動作為她自己滿了一盞,鳳眸方抬起來凝在我面眸間,「我們姊妹,你還需跟我扯這般虛晃一招的東西?」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我只覺她嬌美如雲牆的唇兮夾雜著幾不可見的微笑,「你有什麼話,便直說。」

她的舉止從容有度,她的談吐優雅老成,她的面貌絕美無雙,她一切的一切全都那麼那麼的無可挑剔……這樣趨于完美的豐物人兒忽地就燎起我心頭那團火焰,許是因了她渾然天成的完美面貌與氣度,調動起了我自身的塵泥卑微,我頓然覺得她有一種與我雲泥之別的優越感,心火便撩撥的愈發繁盛!

「我就要失寵」的第六感是導火索,這導火索伴著那團心火的撩撥終究使我壓抑不得︰「放肆!」突然「簌」地猛地站起怒聲呵斥,「本舞涓何時允許馥才人你這般直呼名諱了!」

聲音極高,且我素來顯少這般凌厲,在兮雲這里更是不曾有過。故而我此時的舉止使兮雲縴縴肩膀錚地顫抖了一下,接連便听院子里也有宮人非止一端的怯怯呼吸聲。

我的頭腦已是一片混沌,我辯駁不出自己在做什麼,也不知道自己應該做什麼。

兮雲一愣,然而她極快便復蘇了神智,她甚至都沒有表現出對我這般舉動絲毫的感慨、傷懷,忙不迭就一起身行禮告罪。

這算什麼,究竟是她心機深沉,素來就不曾把我當做胖友、當做親人,故而對于我的翻臉不認人也就沒了什麼情態?還是我此刻這般凜冽的態度實在太顯輕浮,她在心里覺我幼稚,便像安撫孩童一般順了我的舉措而行禮告罪?

不管哪一種緣故,這樣的沈兮雲非但沒有令我的火氣平息半點,還反倒使我越發怒不可遏、偏生又沒處發泄︰「你在算計我!」輾轉良久,我抬手忿忿的指向兮雲,目色予其說冷峻倒不如說是可悲,壓低的聲色終于還是沒耐住情性的挑了起來,「你使得一手好手段,好一出漂亮的欲擒故縱之計!」

她忽地抬首,一張面孔依舊絕美無可方物,讓我恍惚間以為那是全天下華光的匯聚,也在無意間映襯出我如是的自卑……我呼吸急促,那麼濃密的情態壓制于心底一處,我已辯駁不清諸多分外錯雜的喜喜悲悲。

兮雲並不說話,目色隱愧,又似乎只是蹙眉轉眸間一閃即逝的再隨意不過的舉措︰「唉……」良久良久,她徐徐吐出一嘆,目光已不再看我。

她是不打算做任何解釋,也無需做任何解釋的。她是宮妃,她是那樣優秀的女子呵!時今這般的局面難道不是早在意料之中麼?難道不是麼?

只是我接受不了,我無論如何也接受不了這種隱于暗處秘而不發的算計。所以錯的不是兮雲,只怪我自己!

三月里的春風還吹不綠柳枝也拂不紅全部的花卉,卻吹皺吹寒了我一顆冰冷若石的心。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出了華夙苑離開箜玉宮的,只記得自己一路走著走著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抬目一看就看到了候在中途的傾煙,然後就自然而然的跟著傾煙回了自己的宮苑。

我一路無言,頭痛欲裂、雙手冰涼、雙腳綿軟軟的像一朵輕雲一樣。走了幾步終于站立不住,身子一歪便倒在了傾煙的懷里。

「舞涓——」耳畔是她焦灼不堪的軟利嗓音,我卻眼皮沉重的仿似灌鉛,干脆萬般皆放,任由著自己肆意了這一次,由著這副身體的拿捏而毫不抗衡的昏厥了過去。

惟願,惟願我此生此世就此這般沉沉睡去再不醒來——這是在我全部的、所有的意識逐漸消退的最前一刻,最後一個尚算清晰的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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