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必上天一早就安排好了一切,萬般皆是命。該是你的福氣誰也搶不走,不屬于你的任是在你手上也抓不住。
當初的錦衣華服和珍饈百味換來的是無休止的病痛和心魔,如今與世隔絕,聆听晨鐘暮鼓,每天看著那些遠道而來的人為了凡塵俗世的點上一柱心香,千里迢迢趕來此地只在佛前跪上片刻,只因執迷不悟,倒是看盡世間百態,換來渴望已久的平靜。雖說那些浮塵煙雲已經與她無緣,不免暗自惋惜,但是就著這份寧靜和超月兌,她已經再也不想回到過去體會那種無止境的折磨。
今天又送走一位年將四旬的女人,她來為自己的兒媳求一個平安的男嬰。世上的人永遠對未知與未得的追求滿懷希望,她看著她孤單的背影消失在密林雲海叢中,心里忽然五味雜陳。黃昏總是令人浮想聯翩。
「習雙。」老師太慈眉善目,輕輕喚了一聲。
「師父。」習雙回過神。
「什麼都留不住。」
「明白。」
「你說與我听。」
「世間一切都仿若這繚繞山間的雲煙,再稠密也有消散的一刻,即使停留于眼前,一切也是虛空一場,難以捉模。那位施主在這里求男丁,已是半柱香之前的事,此刻已不知身在何方,將來即成過去,所有的得皆失,欲失欲得,我們無能捉住一分一毫。」
「不早了,去把爐子暖上,煮一壺新茶。」
「有客到?」
「時辰到,人自然到了。」
「什麼人?」
「該來的人,該走的人。」
習雙應了一聲,就轉頭去了後院。
靜松庵位于百尺高的懸崖上,過了戌時就沒什麼人上來了。一則是山路實在崎嶇,天色昏暗更不好走,二則是老師太過了時辰就不再與山下的人見面,為他們排憂解難。今天令習雙點上爐子燒好水煮一壺茶,似乎是準備接見一位遠客,習雙還是第一次在這個時間取茶葉。
「莫不是什麼世外高人,和師父一樣?可是比師父還高深?」習雙忽然為一成不變的日子起了些許變化而有點興奮,雖然只是一點點,連腳步也沒有變快,可是只要有些許的不同,習雙就顯得比平常快樂,盡管她自己並沒有發現。
老師太看到習雙眼里一閃即逝的光彩,她望著那個年輕的背影,神情與之前相比忽然悲愴了許多,但是不難發現,她還是松了口氣。今天的晚霞真是異常艷麗,帶著些許驚心動魄,看著殘忍卻很美麗,甚至還帶了點希望。
冬天里的靜松庵冷得飛快,等天色全暗下來時,屋子外面已經積不起水窪了。
習雙熱好茶,在師父身邊坐下看經書——她沒有被要求做一個行為標準的尼姑,只要待在這里遠離塵囂,听從一切安排即可。對習雙而言,內心的修行比剃度與否更重要。
翻閱完大半本,茶已經熱了兩回,「客人」還未到。習雙看了一眼師父,師太仍舊氣定神閑,剛想繼續往下看,老師太又名她去熱茶。
「第三回了。」習雙心里有些波動,今天晚上很不尋常,師父沒有示意她退下,只叫她一遍遍熱茶,是與她有關?已經是第三旬茶,習雙不知是因為冷還是因為隱約的緊張,身體逐漸抖得厲害起來,熱好茶就急急地往廂房里跑,險些灑出茶水。
一開門,廂房里已經多了個人,背朝她坐著。是他吧,是個成年的男子。習雙覺得更奇怪了,這個時辰,庵里來了個男人。
「真是奇了。」西雙心里暗念道,她像是早幾百年就與這個人認識。雖然只是個背影,卻熟悉得詭異。難不成是家里來的人?
「習雙。」老師太仍閉著眼。
「茶來了。」習雙被凍得僵了臉,說話也不利索了。她把茶放下,給客人倒好,手仍在顫抖,心里已經沒了緊張,卻仍然控制不住地發顫,眼楮也不敢往那人身上看一眼,天曉得是個後生還是白發翁。等倒好茶,西雙的臉已經燙了,竟然有些要流眼淚的鼻酸。
「習雙。」這回師父睜開了眼。
「是,師父。」習雙以為師父在示意自己退下。
「給自己倒一杯茶。」
習雙定了定,並沒有放慢動作,倒好茶,又招呼客人用茶。
「施主慢用。」習雙還是抬頭看了他一眼。這回她定得久了會兒。不是白發翁,也不是凝重的中年男子,是個看上去很頹敗的年輕人,雖然只露了一雙眼楮,卻掩飾不了他的疲憊和滄桑。這個人的影像無從挖起,可習雙一遍遍地對自己說︰我見過的,我見過的。
手里的茶杯一直沒有放下,習雙開始莫名其妙地流眼淚。今天晚上她失控了,原因未知。
杯子里的茶水溢出灑到了桌面上,桌子邊的男人緩緩抬起手接過了茶杯,只是淡淡地吐了一句「多謝」。
習雙覺得很吃力,胸口很沉,又是那種久違的難受。她扶著桌子慢慢坐下,小心翼翼地扭過頭看了一眼師父——這一切都是安排,還是不管不顧?老師太依舊閉著眼,這讓習雙感到無助,如果是師父的用意,她說再多也無用。
「你叫習雙。」客人開口說話了。
「……是。」他一開口,習雙倒是覺得平靜了一些。
「你生在書香門第,祖上三代都是翰林學士,可偏就到了你這輩,獨你一個千金,無兄弟姊妹……」
這些听起來就像是與她不相干的事,熟悉的很,但與她毫無瓜葛。
「只是,」他拿起茶杯沒有喝,怕是涼透了,「你福薄,受不起錦衣玉食,不光你自己從小多災多病,還牽連與他人,成了市井小民口中的‘災星’。」
習雙在屋里覺舉得異常寒冷,而真正冰涼的,是她的心。親生父母無法靠近「災星」,只能終日與這里沒有盡頭的山和東升西落的太陽為伴,還有什麼比這個更心寒。
「所以你就到了這里,用一生的清修來換不知道有多久的……安全。」他一直握著杯子,語氣不輕不重,說得也不快不慢,無法判斷他在用什麼情緒與你交流,他來到這里就像是只為說這些話與你听。
習雙听到這里不再平靜,心跳忽然快得厲害,渾身使不出力氣。明明熟悉得想要流淚,此刻卻覺得異常危險。當他說「安全」兩個字的時候,習雙突然有種被抽空的感覺,仿佛這里已經不再有屬于她的安全了。
「對嗎?」。那個男人的聲音也開始發抖,隱約帶著哭腔,手里的茶杯被他輕輕丟到了地上,碎了一角,茶已經涼了。
「弓彥。你出家前的名字。」
「師父!」還沒等到老師太睜開眼,習雙的胸前已經被捅了一個大窟窿,血流如注,染紅了一身——她被硬生生地捅進一把刀子,又眼睜睜地看著那個人把刀子拔出,直到她痛得失去知覺。其實根本沒有知覺可言,她死的時候是睜著眼的,倒在桌子下,對著師父。老師太終于睜開了眼楮,面無表情地看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