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一幅被泡在水中的畫,她只覺婦人的臉時近時遠,透著些影影綽綽的風情。記憶里,她似乎從未這樣好看過,好看得像夢一般,不真實。
婦人在笑,晶亮的雙眼在銅鏡中放出異樣的光彩。她熟悉那種光彩,她只有在即將上台之前才有這樣的光,仿佛她便變成了戲中的小姐名媛,與那些書生俠士上演著一出出生離死別纏綿悱惻。婦人的笑忽然一斂,垂眼看著鏡中自己笑紋隨之消失的眼角,隨手又補了一層粉,試圖填滿那些細小的溝壑。
「梅妝,你說,娘美不美?」婦人起身來,猶自端詳著鏡中的自己,問著身後五歲的女兒。
「當然美了,我娘是天下最美的女子。」她甜甜笑著答道。
「不,梅妝,你會比娘更美的,」婦人回身來抬手撫模她的發頂,眼中似有嘆息,「都說女兒像爹,你爹呀,可是東離數一數二的美男子呢。」
她不明白娘為什麼會突然提起爹來,因為娘一向是絕口不提他的,有幾次她問得狠了,還挨了打。所以即便如此,她也仍不多問,只是睜大了眼,下意識想听到更多。
那美婦人絮絮往下道︰「你的名字也是你爹取的,他說呀,梅妝這名字好,有詩意,日後你定是才貌雙絕。」她明明在笑,卻忽察覺兩滴淚自頰邊滾下來,花了她剛剛畫好的妝,忙轉身去補,「我那時滿心以為,你是要進帝都去做大小姐的,日後不單才貌雙絕,榮華富貴也是享用不盡,更不愁如意郎君。如今看來,只怕是你這命賤,反而沖了好名字。」
「枝娘!」忽地簾幕一掀,有人在簾外叫道。
「來了!」那美婦人忙補上最後一筆,匆匆換上戲裝離去,末了只在門邊回首道,「娘要去了,梅妝,你好生听話,不要亂跑,等娘帶你回家買糖葫蘆給你吃。」
她只得听著環佩叮當漸漸遠去,已在嘴邊轉了數轉的話還是沒敢問出來︰「那為什麼我從未見過爹呢?」他到底長什麼樣?真的是東離數一數二的美男子麼?這麼多年來,他為何從未來看過娘和我?這些疑問自懂事起就在她腦海里盤旋,卻始終得不到答案。
她畢竟少年心性,過不了片刻就已將這些煩心事拋之腦外,趁人不注意溜出門外,一路急奔,一直到勾欄戲台後的簾幕里,屏著呼吸,掀開一角,偷偷看著或低吟淺唱或輕舞翩躚的娘,那些才子佳人的故事和纏綿曲折的愛情,在她年幼的心里漸漸萌生出枝芽。
自那以後,娘又愈加覺得她這名字不好,幾次要替她改名,但不知為何,直到十三歲那年娘在戲台上倒下,她也依然被喚作梅妝。
她清晰地記得,那一夜勾欄內來了許多人,他們個個臉上洋溢著奇怪的笑容,其中還有個特別胖的人,穿著很貴的絲綢衣服,坐在正中央的位置,眼楮一直粘在娘身上,沒有離開過半刻。旁邊那些人好像都是他帶來的,也一直在竊竊私語,憑直覺,她覺得那些人不是好人。
但那次她只看到一半就被勾欄老板發現了,把她拎回去乖乖坐著,還讓人好好看著她,不許她出來。于是她只好坐在娘平時換衣服的那間屋子里,坐在娘常坐的凳子上,看著鏡中的自己。十三歲的她已經有些端倪了,眉目如畫,唇不點而朱,勾欄里好多人私下都跟她說她像爹,小小年紀就是個美人胚子,長大以後必定比她娘還要好看十倍。
但每次她想問關于爹的只言片語,所有人都只是緘默。
她就這樣靜靜坐著,等著娘從戲台上回來帶自己回家。家在城南破瓦巷的一間小屋里,巷口有好吃的糖葫蘆賣,每次娘回去都會買上一串給自己解饞。想到糖葫蘆,十三歲女童忍不住狠狠吞了一口唾沫。
她不知道的是,自這一夜以後,她再也沒能吃到糖葫蘆,也再也沒能見到娘。
沒過多久,她就听見勾欄里的嬉鬧聲和鼓樂聲,估模著戲該是完了。娘該回來了吧。但隨即,外間突然傳來極其嘈雜的人聲,像平時她在街上避之不及的那些兵卒走過一般,又像是晚上隔壁小院里老伯和伯母的吵架聲。她沒有注意,等了半晌,仍未見到娘回來,便雙腳離了凳子,走到門邊去看,卻見外間空蕩蕩的,一個人也沒有。這時勾欄里的聲音也越發清晰地傳過來,有人在說什麼「臭戲子」「不識抬舉」「識相的就乖乖跟大人走」的話。
混在勾欄幾年,她當然知道這些是什麼意思,當下就是一驚,心跳重如擂鼓,忙加快腳步往簾幕後跑去。人尚在半路,已听見一聲尖叫,她不禁一個踉蹌——
那是娘的聲音。隨後,是死一般的寂靜。
她堪堪站穩,撲到戲台後,忙撩開簾幕,正看見一個身著戲裝的絕代佳人緩緩倒下,右手中的劍在空中舞出一連串的血花。她清麗絕倫的臉倒在污濁的戲台上,正對著簾幕後的她,漸漸渾濁的眼珠一轉,似乎是看見了她,向她伸出左手來,嘴角扯起一個蒼白而美麗的笑,流出血來︰「梅妝……我……我沒給你爹……丟臉……」
她愣在當地,雙眼只顧大睜著,小嘴微張,只覺喉嚨打了結,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半晌,她僵直地走出來,勾欄里明亮的燈火照在她臉上,雪樣肌膚上是驚人的美麗。她在娘身邊蹲下,一手摟住她縴細的腰身,一手扶住她修長的脖頸,將她抱起,只覺她如一片羽毛般,縮在臂彎里輕若無物。
「娘,我們回家。」她面無表情,空洞的雙眸掃了一圈面前所有的人,隨即轉身。十三歲的顧梅妝目光冷冽如冰刃,讓人見之心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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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將娘安置在床上,自己也在床邊坐下,將在巷口買的糖葫蘆放在桌上︰「娘,以前每次回家,都是你買糖葫蘆給我吃,這一次,也換我買給你吃了。」
她看著娘,娘仍畫著戲台上的妝,只是精致美麗的面容上染上了一點血跡,那麼她離去之時,其實是一個勇敢決絕的富家大小姐,而不是一個人人唾棄的下賤戲子吧?她抬手,想將糖葫蘆放入娘手中,卻發現她左手中緊抓著什麼東西。輕輕掰開手指,卻是一塊玉玦,晶瑩碧綠,與這陋室顯得格格不入,一看便知非民間之物。她忽地記起娘向她伸出手來時,似乎說的是爹,難道這塊玉玦與爹有關?
「打擾了。」門外忽然有人道,她一驚,忙將玉玦藏入懷中,「這里是枝娘家麼?」
她一眼便認出他也是勾欄在場人中之一,一言不發,走到門邊一把將門關上。
「哎,小姑娘……開一下門!」那人打門叫道。她只不理他,用自己的袖口將娘嘴邊血跡拭淨,又自箱中翻出幾件勉強能穿的衣裙,把娘身上染血的戲裝換下,一想到自己日後便再無依靠,心里極苦,眼楮卻干澀無比,流不下一滴淚。那人卻不依不饒,仍不住打門,她不禁心煩,將門一開,冷冷道︰「你們合伙逼死了我娘,你還來做什麼?我沒一刀把你砍了,你還要怎樣?」
她再次將門一關,卻被那人抵住,雙眼盯住她道︰「你想報仇?」
「你只管等著就是了。」
「我且問你,你一個孤女,生活無依無靠,如何報仇?」
「跟你沒關系。」
那人見不奏效,只得無奈道︰「我沒有逼死你娘。我是西澤商人,在望潮郡停留幾日,途經北原城,今夜也在場。我這幾夜都在看你娘的戲,也見過你。」
她仔細回想,似乎前幾夜確有在簾幕之後模糊見過他,便道︰「那又如何?」
「枝娘這些年來名聲在外,早已是北原城名伶,我亦傾慕不已,如今香消玉殞,我甚為惋惜,因此特意跟來此地,想看看能否盡一份力。」那人道。
「我憑什麼相信你?」
「我可以幫你找玉玦的另一半。」
她自以為手腳夠快,未曾想還是被他看見了玉玦,當下也無計可施,又听他道願意出五百銖幫自己厚葬娘,而憑一己之力只怕連娘的後事都無法操辦,遑論復仇,于是便答應跟他離開望潮。
還有一個隱秘的緣由,他既是西澤商人,跟著他行走各地,或能得知爹的一絲線索也未可知。
直到抵達西澤境內,她才知,這個所謂的西澤商人,其實是六合大陸最大的盜墓組織北清閣的分堂堂主,唐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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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識漸漸遠去,眼前似乎出現一團白光,恍惚又看見對鏡梳妝的美婦人,笑語盈盈,她下意識伸手欲觸踫,卻在觸及的瞬間湮滅無痕。無數舊時的夢忽然踏過飛花,在這一瞬間紛至沓來,飛掠過她眼前,然而她卻發覺自己已心如止水,再也掀不起任何波瀾。
這是……要死了麼?她喃喃自語,卻覺渾身無力,如一團羽毛一般,漂浮不定,從未有過的輕柔感覺包圍著她,耳邊響起溫柔的呢喃,如同母親的夢囈。
娘……你走之時……也是如此麼?她忽地再次看見她的臉顏,隨即眼前又浮現當年戲台上那一幕,那樣濃烈的美麗,那樣鮮艷的血。猛然有種強烈的不舍與渴望,如一盆冷水讓她瞬間驚醒。
怎麼能夠?!怎麼能就這樣死去?!當年那些人的面目清晰如昨,一張張自她眼前閃過。怎麼能夠放過他們?!況且,還有那個素未謀面的爹呢?師傅說他也許是死了,不然為何所有人都對他避而不談。以他那樣身份的人,必定會有很多陪葬,說不定哪天就能在墓中發現剩下的那半塊玉玦。可是她至今仍沒能找到他,無論是生是死,都沒能見他一面,自己怎能就這樣死去?!
我不想死!
我不能死!
顧梅妝怒吼,卻發不出聲音,心中有如烈火燃燒,勢要將阻擋她的一切燃為灰燼。
忽地,面前那團白光飛快散去,隨即如墨一般濃重的黑佔據了整個空間。她猛然一沉,徹底失去了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