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梅妝皺著眉悶哼兩聲，艱難地睜開了眼。眼前似乎還有那張蓮花般的臉，她呆呆躺了半晌，意識才漸漸回來。第一感覺——疼，全身上下仿佛被拆開來在磨盤上碾過無數遍，每一根骨頭每一塊肉都在痛苦地嘶吼。
她睜大眼分辨了半晌，仍是只能看見一團墨一般濃得化不開的黑暗。她隱約記起，自己之前是在墓中，那位死而不僵的前朝皇帝正在——難道，自己還在墓中？那……眼前仿佛還能看見那張慘白的臉，鼻間仿佛還縈繞著濃重的尸臭，顧梅妝將眼一閉，立即便要尖叫起來。
突然，她只覺自己所處的空間一陣顛簸，如同被一個篩子上下篩了數遍，直晃得她氣血翻涌不已，幾欲嘔吐。地震了？她緩了好半日，才艱難叫道︰「有人嗎？！救命！」這一開口才知嗓音喑啞難听，微弱得也就自己能听見。她強壓住胸口的翻涌和全身的酸痛，以手撐地，還沒等她坐起身來，頭上已撞上了堅硬的木板，疼得她立即流出眼淚來，她心覺有異，細細一模，見身下鋪著柔軟的綢緞，四下都是木板，極為狹小。
還沒等她細想，又是無數細小的東西灑落下來，打在頭上木板如黃豆般，呯呯啪啪一陣亂響。顧梅妝當即心下大驚，回過神來——
這哪里是什麼木板，分明就是棺材！自己竟是被埋了！
她再顧不上身上酸痛，死命用手腳拍打、踢踹四面木板，啞著嗓子連聲呼救，狀若瘋狂，此時頭上動靜倒是小了一些，她心下一喜，更加努力地制造出聲音來，沒想到只緩了一緩，頭上填土的反而更急了， 啪啪撞在木板上有如暴雨一般！
此時棺材里空氣明顯已經不夠了，她只覺胸肺間直要爆炸，只得被迫張嘴大口呼吸。這樣下去，自己被憋死在棺材中只是時間問題。而土塊落在棺材上的聲音也不如之前清脆了，顯然最初的一層黃土已經將棺蓋淹沒。顧梅妝頹然躺下，無助地閉上眼。自己好不容易撿回一條命，難道又要這麼輕易地死了麼……
娘……女兒不孝，無法完成您遺願了……顧梅妝細細回想著那張臉，身上的疼痛似乎也稍稍緩了些。她側耳傾听，頭上填土的聲音已極其細碎，想是快填到頂了，明白外面的人多半以為自己是詐尸，反而填得更加迅速，心里忽地半是絕望半是憤怒，忍不住飛起一腳往棺蓋踢去。北清閣在暗是盜墓組織，明里卻是個武功門派，顧梅妝總歸在北清閣混了多年，也跟著學了點功夫，加之之前稍稍恢復了些氣力，此時心中郁悶之極，這一腳也用上了十成功力，直踢得整個棺蓋抖了一抖。
這一腳下去雖然心里好受了不少，但密閉棺材里的巨大回聲震得自己也是耳朵發痛，顧梅妝認命地躺下來，閉上眼，心里不禁自嘲，沒想到姑娘我做了小半輩子盜墓賊，開了無數棺——其實是看著師傅開了無數棺，自己也被埋在棺材里了。正所謂，不是不報，時候未到。
呼吸越來越吃力，意識也挽留不住漸漸遠去，顧梅妝就要陷入昏迷。忽然，頭上一聲悶響將她驚醒，那是她再也熟悉不過的，鐵鏟插入土中的聲音。她睜大眼，全身已虛弱得使不出一絲力氣，但求生的驅使，她勉力抬腿又踢了一腳。之前的挖土聲還有一絲不確定，此時似乎听到了她的回應，變得越來越快。
她終于放下心來，小心翼翼地控制呼吸，節省棺材中剩余的空氣，靜靜听著此時有如天籟的挖土聲。等待的時光格外漫長，仿佛過了一個世紀，她才听到鏟尖觸到棺蓋的清脆聲響，隨即棺蓋四周也響起一連串聲音，似乎有很多人在幫忙挖土，此時也漸漸可以听到人們的說話聲，但仍是細細碎碎，任她如何努力也听不清楚。
總算是有救了。顧梅妝心中一寬，終于放心地暈了過去。
唐睿將棺蓋四周的土都清理干淨，蹲來就要開棺，「嘩」一聲，剛才還在身邊幫忙的人瞬間散得干干淨淨，一個個屁滾尿流往坑外爬。唐睿無奈，只得自己將棺蓋四周的銅釘一一啟開。顧梅妝這小丫頭還挺有勁的，棺材釘都被她折騰得松了不少。
唐睿好不容易將棺蓋移開，一眼就看見棺材里躺著的少女，雙眼緊閉，面色慘白如紙，差點便要失手重新蓋上棺蓋。等看到她微微起伏的胸口，他才擦了一把冷汗，叫道︰「來人！她還沒死！」
————————————
顧梅妝自昏迷中醒來，連著貪婪地吸了好幾口新鮮空氣，才睜開眼。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大片軟軟的白雲，和藍得有些詭異的天空，陽光刺得眼淚幾欲流下，她心里立即就是一陣怒火騰起，姑娘我差點被活埋，你居然敢這麼好的天氣！她緩緩轉頭，這一動全身都在叫痛，只好認命地放松躺在草地上。
「你真的沒死？」一張俊臉佔據眼前，看了她半晌，才開口問道。
「不然呢？你巴不得我被活埋是吧？」顧梅妝一翻白眼，雖然聲音仍虛弱不堪，嘴上依然不饒人。
「你哭了？」唐睿伸手擦下她眼角淚珠，「雖然為師又救了你一次，也不必如此感動吧？」
「陽光刺眼而已。」顧梅妝如一具死尸般擺在地上，一動不想動，「師傅，我之前是不是死了？」
「我在地宮中听到你的尖叫，等我趕過去時，你已沒有呼吸了，而且，你還中了那麼重的尸毒……」唐睿也一同躺下，「我將你運回靈山，途中三天，你都沒有醒過來，卻不知為何此時突然死而復生了……」
「那個皇帝呢？你有沒有為我報仇？」顧梅妝急切道。
唐睿不禁失笑。「當然了，不然我是如何將你帶出墓的？不過你真狠，竟一直攥著駐顏珠不松手，我只好算你試煉通過。」說著還是詫異不已，又試探道，「你之前那三天里，真的沒有什麼感覺麼？」
顧梅妝想了半晌，道︰「好像是做了一個很長的夢。但我感覺那時我已經死了。」
「那你是……」唐睿疑道。
「不說這個了，」顧梅妝當然不會告訴他怎麼回事，何況她自己也還迷迷糊糊，「我且問你，我十三歲之前，是不是有個娘？」
顧梅妝此話一出，身旁唐睿忽地坐起身來，盯著她的眼楮看了半晌，才猶疑道︰「你……都記起來了麼？」
「這麼說，是真的了……」顧梅妝眼神恍惚起來，仿佛穿越時空彼端看見娘的驚艷一笑，她轉頭來，忽地眸光一寒，「這麼多年，你一直在瞞我？」
「當年我帶你回靈山之後，你一句話都不說，整天只顧練功習武，要不就是捧著玉玦喃喃自語，若放任自流你必然會走火入魔，」唐睿道，「因此，你十四歲那年，我用金針封腦，抹去了你之前的記憶，拿走了玉玦，並告訴你，你從小父母雙亡，是我將你撫養長大。」
「所以直至今日，你都沒有打算要告訴我？若不是我這次死而復生，我永遠不會知道，是不是？」顧梅妝忽地掙扎著坐起身來厲聲道，激起一陣劇烈的咳嗽，她忍不住以手掩嘴，咳了半晌方才平息，唐睿伸手來幫她順氣，顧梅妝將身一側避開，放下手來，手心里殷紅的血跡觸目驚心。
「比起你現在的凌厲模樣，我還是更喜歡那個傻徒兒，哪怕三年通不過試煉都無妨，」唐睿眼中有心疼，「為師不願你被仇恨蒙蔽雙眼，你怪我吧。」
「你不過是我師傅而已，有何權力操縱我的人生？當年我答應跟你走，也是因為你承諾可以幫我找到爹，」顧梅妝冷冷道，「可如今呢？我不但沒有任何爹的蹤跡，還被你擅自封存了記憶——」
她冷笑，笑容有如冰川︰「唐大堂主，大恩大德無以為報！」
「梅妝……為師只是為你好……」唐睿無力道。
「為我好？為我好為何不幫我報殺母之仇？為何不幫我找我爹？」顧梅妝怒極反笑，「對我的好，盡用在如何隱瞞我上了吧？」
「你告訴過我，你的名字是你爹取的，所以他必然知道你的存在，他若認你這個女兒，為何十幾年不曾看過你和你娘？我也曾派人打听過，當年逼死你娘的如今已是東離朝廷高官，你如何報仇？」唐睿冷道，「你娘讓你活下來不是為了以卵擊石，而是讓你惜命！」
顧梅妝一愣，半晌才慢慢蹲來，頹然委頓，埋頭雙手抱膝，淚流滿面。心中無盡的悔恨和委屈直要肆虐爆炸，她想埋在爹肩頭大哭一場，想一人一劍闖入東離帝都殺了那個狗官，最終卻什麼都不能做，只將雙手指甲狠狠掐入掌心，血流不止。
唐睿站在一旁默默看著她，伸手想要安慰，卻又放下手來。讓她自己好好發泄一場也好，或許會悟得更透徹吧。
————————————
唐睿見顧梅妝已無大礙，便讓眾人收拾了工具，打道回府。之前命人就地休息，一是當時她的身體狀況不容車馬顛簸，二來，也是以防她萬一有何異狀，方便直接將她扔到棺材里去。于是唐睿扶顧梅妝上馬，自己坐在她後面持韁，一行人跟在身後，往靈山方向迤邐而去。一路上她也一言不發，只睜著無神的眼，如傀儡般任人擺布。
此情此景，又像是回到了五年前他第一次帶她回靈山之時。唐睿看著遠山含黛的剪影，一面提防著她掉下馬去，不禁微微嘆息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