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靈山出發後車行三日，一行人抵達北原城外。距城門尚有數里，顧梅妝就難以自抑地激動起來，不斷將頭伸出窗外，試圖找出任何能與記憶中的北原城重合之處。但她當年年紀實在太小，活動範圍也僅限于勾欄與破瓦巷之間，盡管努力搜刮了半天，也只好徒勞地坐回車中。
一行人進城來，找了間客棧住下，嚴默拿了些錢打發隨從，讓他們各自散去。顧梅妝早按耐不住，勉強被嚴默推進房間，將包袱一甩，便又出來下樓到大堂里。
嚴默打發了隨從，正轉身來，就看見下得樓來的顧梅妝，便勸道︰「天色已晚了，妹子明天再去吧？」
「不，我等不及了。」她答道，一雙眼楮亮得驚人。
嚴默知道攔她不住，只好打定主意陪她去。顧梅妝已向掌櫃問道︰「請問勾欄在哪里？」她聲音不大，但此時客棧人本就不多，听聞如此美貌女子竟出入勾欄瓦肆之地，一時都議論紛紛。
那掌櫃見多識廣，瞪了一眼一旁吃吃笑的小二，只答道︰「客官出門右轉，過兩個路口就是了。」
顧梅妝也顧不得許多，記好路線就往外走。嚴默無奈嘆息一聲，也只好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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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原城處于東離邊境，是兩國往來的必經之地，多有商隊旅客經過，為這座小城帶來了繁榮，也衍生出了不少戲耍的行當。勾欄瓦肆可大俗亦可大雅，不論是達官、商人還是文人墨客，都喜好閑暇時去听上一曲。華燈初上，勾欄門口已是人頭攢動，顧梅妝心里不管不顧，只一味往前擠，幸好有嚴默在身後護著她，要不然只怕三個顧梅妝也要踩成肉醬。
好不容易擠到門口，那守門的漢子果著上身，伸出一只鐵鑄般的臂膀攔在顧梅妝面前。顧梅妝會意，立即自懷里取了五銖給他，那漢子眼中放光，卻仍攔著不放手。顧梅妝見狀怒道︰「怎麼？勾欄花錢不讓進麼？」
「小姐，非是我們不想賺錢，只是這勾欄瓦肆，實在不是您該來的地方。」東離的禮教在六合大陸三國之中最為嚴苛，少有女子在外行走，之前有個官家小姐女扮男裝要來勾欄看熱鬧，結果被她爹發覺，命人將勾欄抄了個稀巴爛，最後賠錢了事。這漢子見她和身後男子穿著都不凡，因此無論如何都不肯放。
「我不看戲，我只為找人。」顧梅妝急道，「你若是嫌少，我這里還有。」說著她不顧人群擁擠，徑自低頭伸手自懷里取了個小錦囊出來——那是她臨走之時，唐睿借著醉意交給她的。然而未等她交給他，後面的人已經等得不耐煩，紛紛叫嚷起來︰「姑娘，這里是不可能放你進去的，你還是回家繡花去吧！」也有說得難听的︰「臭娘們，頭發長見識短，別礙著大爺們看戲！」
那漢子面露難色，也勸道︰「實在抱歉，我們也是出于無奈，還望小姐海涵則個，行個方便，千萬莫與我們計較。」
顧梅妝死死咬著唇，眼中噙著淚光，身後的人潮愈加涌動，直推著她一個趔趄——就像當年娘自殺時她跌倒一樣。她猛地回頭瞪了所有人一眼，手指猛地收緊，死死抓著腰間的包袱——那里，有她慣用的飛鏢。
一只手忽地伸過來，輕輕蓋在她緊抓不放的手上，帶著溫柔和堅定。她抬頭見是嚴默，嚴默看著她，眼神清晰地表達著制止。她一時沉默，嚴默已轉身對那漢子道︰「這里是三十銖，你幫我看著她，別讓她亂跑，我進去就好。」說著拿了三十銖出來，放在漢子手中。
「你娘叫什麼名字？」嚴默回頭問她。
她半是無奈半是感激，道︰「枝娘。」
嚴默轉身就要走，那漢子卻忽然開口︰「大俠請等等！小姐麻煩您到這邊來，別擋了後邊的人。」
顧梅妝一頭霧水，但身後人群確實也聒噪得很，便依言走到大漢另一側，嚴默也詫異地站到一旁。
「你們要找枝娘？」顧梅妝一讓開，後面人群立即涌上來，那漢子一個一個收錢，忙得滿頭大汗，抽空問道。
「你知道她？」顧梅妝詫道。
「你們踫到我可算是找對人了，如今勾欄里恐怕就只有我還記得她，」那漢子道，「不過麻煩你們稍等片刻可好？我現在抽不出空。」
顧梅妝見他確實是手忙腳亂，心中焦急，一跺腳，咬牙站到入口另一側，大聲叫道︰「一人一銖，給我便是！」
「小姐，使不得使不得啊……」那漢子大驚失色，急忙勸阻。人們見是這麼一個美貌女子，也遲疑不定，仍往漢子那邊擠去。
「有何使不得！我本就是在這勾欄之中長大！」顧梅妝叫道。
那漢子一驚，眼中透出不敢置信的神色，遲疑半晌輕輕問了句︰「姑娘，你是……梅妝？」
「你認得我？」顧梅妝也是一驚。
「我是你李大叔啊！」漢子笑道，「你不記得我了？」
一旁嚴默見狀無奈，走過來道︰「大叔，這里我幫你好了，你們盡管去一旁敘舊好了。」
那漢子顯然頗為激動，厚唇翕動了半晌，點頭道︰「也好，那就麻煩您了。」
于是嚴默代替漢子繼續站在勾欄門口收錢，眾人見是一位俊逸瀟灑的男子，一時竟都規規矩矩起來，連擁擠都緩了許多。漢子拉著顧梅妝走到一旁，握著她的手，盯著她看了半日，不禁喃喃道︰「果然啊……當年就說你要比你娘好看十倍，如今果然如此……」
顧梅妝也盯著他看，努力搜刮自己模糊的記憶，才記起似乎是有這麼一個人，一直在勾欄門口收錢，對她也很照顧，于是展顏笑道︰「我想起來了，真的是你啊，李大叔！」
「一轉眼你都長這麼大了。」漢子感慨道，忽覺異樣，抬眼望去，見人群居然很是安分，不禁用下巴指了指嚴默，笑道，「他是誰呀？」
顧梅妝一時語塞，想起嚴默的囑咐，便道︰「他是我結義大哥。」
「唔，五年不見，你竟已出落成大家閨秀了，」那漢子喃喃道，顯然仍是陷在回憶之中，「當年你也是這麼乖乖的，自小就覺得你比別的孩子都要懂事得多呢。」
顧梅妝忽地被他勾起心事，只好苦笑。有時她甚至會感謝師傅唐睿封存了她之前的回憶，至少讓她過了五年正常少女的時光，否則，她一定還是那個沉默寡言的孩子。她忽覺失態，忙收斂容色，笑道︰「李大叔，我這次回來，是想找你問問我爹的事情。」
「你爹？」那漢子不覺詫異。
「我想知道他究竟是誰，我想找他。」顧梅妝道。
「你爹……」那漢子眼神閃爍，遲疑道，「他死了。」
「死了？」顧梅妝驚道。
「當年他經過北原城，和你娘情投意合，但離開北原城去往西澤的時候，在路上被強盜殺了，之後不久，你娘就生下了你。」
顧梅妝呆呆地搖頭，不覺往後退了幾步，怔怔道︰「不可能，這些年來我一直覺得心里缺了什麼，我有種感覺，他一定還在，他一定還活在這片大陸上。」
「這是真的。」漢子勸道，「當年同行的商人幸存下來，逃回城里，還告訴了你娘他的遺言。當時你娘就暈倒在地，我們找了大夫來看，就發現你娘有喜了。」
顧梅妝猛地搖頭，眼中已怔怔落下淚來，不斷重復道︰「不可能……不可能的……」
「梅妝，大叔看你現在過得不錯，想必你一定遇到了一戶好人家，」那漢子又勸道，「你好好活下去就好，也不必再費心追究以前的事了，你爹，他是真的已經死了。」
「不！」顧梅妝猛然叫道，霍然轉身沖出勾欄。也虧得此時人已漸少，顧梅妝才得以暢通無阻地從嚴默的眼前飛奔過去。事發突然，嚴默一時未及攔住她，急忙回頭對那漢子說了聲「謝謝」，立即追了上去。
那漢子無奈地搖頭，嘆息一聲，默默回到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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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梅妝從未覺得這片大陸上有這麼多人。她一路飛奔，整條大街的人一個個都目瞪口呆地側目望著這個狀若瘋狂的美貌女子，許多閃躲不及的人被撞個滿懷，讓顧梅妝的心里更是焦躁。但即便于千萬人之中，她也仍覺得此時世間只她一人，心里卻有個聲音狠狠嘲笑她的懦弱。承認吧，你始終都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你只不過一直在自欺欺人而已，你的任性你的固執，導致你連靈山也回不去了，此時的你，只能身不由己地孑然獨行。
這些，都是你應得的。你活該。
顧梅妝只覺喉間堵成了一團，繁華的街市只能讓她更加壓抑，身前路口一轉，露出一家酒樓低矮的酒幌和飛檐來，她一咬牙，提氣縱身，幾個起落上了房頂，繼續往前飛奔，引得酒樓里坐著的酒客紛紛一陣驚嘆。一上房頂，她暢行無阻，但見明月高懸，天空悠遠，才覺心中好了許多。
她也不辨方向，隨心所欲，見到一家屋頂就踩上去，踩爛了幾家的屋脊，踢飛了幾家的瓦片，都渾然不顧。這可苦了追在她身後的嚴默，一邊提防著她突然消失的身影，一邊還要為她善後，一路對著出來罵街的房主頻頻道歉扔銀銖。
顧梅妝畢竟在北清閣中武功只算稀疏，與嚴默不可同日而語，過不多久便被嚴默追上。嚴默見她雖然力已有不繼，但仍強撐著繼續飛奔，又听見她強自壓抑的啜泣與喘息，不禁心里忽地便是一軟。
不知過了多久，顧梅妝才頹然停下，慢慢地在屋脊上坐下，埋頭輕輕啜泣起來。嚴默也跟著在她身邊坐下，伸手想要安慰，卻被她一把推開︰「不用你管。」
嚴默一時無措，便只好安靜陪她坐在屋頂上。月明星稀，街市的燈火如玉帶般在腳下蜿蜒，暮春晚風旖旎，輕輕撫著埋頭痛哭的女子。
不知為何，在那個女子哭泣之時，嚴默覺得世界好像都靜謐了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