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入城市,歸來淚滿巾。遍身羅綺者,不是養蠶人。
像所有的女子一樣,無論閨閣中是怎樣的不食人間煙火,嫁為人婦一樣的荊釵布裙。日復一日無奈地重復著鍋碗瓢盆交響曲,而在那物質匱乏的年月,難捱的日子里,每一生命輪回過程就像沉睡繭中的蛹在痛苦的扭曲中蛻變成蝶。陳紫煙這個名字似乎已沒有多少人記的了,在這個小鎮上他和其他女人一樣被喚作「某某家的」,炳年家的就是她的名了。小鎮沒有了往昔的喧鬧與繁華,那些做買賣的仿佛一夜間都不見了。大街小巷的牆壁上到處都是橫的豎的條幅和口號。以前的包子鋪點心店都成了國營的。賈炳年因為曾經是軍人,又有家傳做燒餅的手藝在鎮上國營飯店上班。小鎮的上空已飄著裊裊炊煙的時候,紫煙剛剛從地里回來,還背著一籃子青草,那是給豬吃的,鞋上沾著泥,挽著褲腿,蓬亂的頭發有幾縷遮住了有些憔悴的面容。紫煙,這個曾經自幼飽讀詩書的女子,由于生不逢時,此刻,她和其他或多或少上過學或者一天書未讀過的婦女一樣,在生產隊掙工分,過著面朝黃土背朝天的日子。此刻的她已為人妻母,有了兩個花兒一樣的女兒。她收工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到隔壁三女乃女乃家去接回女兒們,紫煙的婆婆說,「孬好是兒,薄厚是地,閨女是給人家養的,是賠錢貨。」所以,無論孫女們長得多俊,她都不會瞧上一眼,更別說看管她們。而在中國這個有著「母平子貴的」傳統思想的社會里,女人如果只生閨女就等于有了低人一等的命運,尤其在婆婆和男人面前就像矮了半截。而對于女人們而言,一旦做了母親,無論男孩女孩,自己的孩子就是自己的生命自己的全世界。從牙牙學語起,紫煙一有時間就教女兒算數、寫字,背誦《詩經》、《唐詩》、《宋詞》。大女兒愛背「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小女兒喜歡「曉陌攜籠去,桑林路隔淮。何如斗百草,賭取鳳凰釵?」女兒們吃的到那甜甜酸酸的桑葚,看不到母親攀樹采摘劃破了肌膚。初夏,窗外陣陣蛙鳴。女兒睡夢中听得見蠶兒吃葉的沙沙聲,聞的見桑葉的香味彌漫了小屋,卻看不見睡眼朦朧的清晨母親踏著露珠奔向田野的桑樹。養蠶的過程很辛苦,養蠶人會像蠶那樣抽盡心思。小蠶剛從卵里孵出來時,要特別小心對它,用比較女敕的桑時喂它,換桑葉的時候用很軟的毛筆來移動它,要注意力量;有時桑葉太干燥,不細心就會在換桑時的過程中把小蠶留在要丟棄的桑葉上。小的時候難養一點,長大些就好辦了。等它要結繭子的時候,拿些麥稈子札成枝枝椏椏的型狀就可以了。破繭後,把它們一起放在一個盒子里,它們會在一起交尾,然後產卵。桑葉要新鮮的,采來的葉子會有一定的灰塵,可以洗淨後涼干,一定要涼干,不然小蠶或大蠶吃了說不定會一命歸西。簸箕中、籮筐里那白白的蠶繭是母親多少個不眠不休,脆脆的蠶蛹不是炸成而是母親的血水做成。也許是美麗的愛情童話只屬于青春的浪漫,婚姻里的冗長日子多的是貧賤夫妻百事哀。賈炳年回家的次數越來越少,幾乎里里外外所有的一切都有紫煙一人承擔。
這是一個怎樣的世界,多少人掙扎在如此的年月里,望不到邊的麥田里沒有一顆最飽滿的麥穗,土地是如此貧瘠。然而,年復一年,鄉村的人們仍在重復著最隆重的盛典——過麥。那些年流傳著這樣的諺語︰「蠶老一食,麥熟一晌」。也就是說,麥子一旦成熟,需要「搶」收,要趁好天。俗話說,六月天女圭女圭臉,頭頂的艷陽當空,說不定霎時就會狂風乍起,暴雨傾盆。所以又有言︰人怕過麥,牛怕種麥;。那時得人手工割麥。程序是這樣的︰鐮刀割、石 碾,再加上揚場、合垛,一個麥季下來,麥子收到家,人也月兌了一層皮,反正過麥就是男女老少的大會戰。往往是烈日炙曬的麥田里,青壯勞力前面汗流浹背地一片片的撂倒,後面的婦女兒童也是揮汗如雨,一道道程序都要有條不紊。撒草腰、斂鋪子、捆麥個子,草腰還得用水濕過,這樣才有勁,捆的時候不容易斷。麥子一般用人拉地排車運回村,接下來是更麻煩的打場,大隊里都有公用場,大隊的每個小隊都集中到一個大場里,一垛一垛。先連根拔一片麥子,然後再軋場,弄的地面硬了、光了,把捆好的麥個子統一拉到場里,一大垛一大垛。地里全部收完了,就該輪到打場了。大騾子是最好的牲口,俗話說身大力不虧。牛比較慢,驢,又個小,套上大石 子一遍軋一遍的,軋一遍、翻一遍。接著用三股叉把麥秸一叉一叉的推到一邊。然後,一點點的往上摞,像堆起的一坐坐小山,越摞越高,大人們挑上去,小孩子們,在麥秸垛上一圈一圈的踩來踩去,踩瓷實了,能摞的更高。這一年紫煙還懷著孕,但根本沒人在意。她和正常人一樣一叉一叉把麥秸向麥垛上扔,只累得腰酸背痛,還口鼻流血,稍作休息還得接著干。農村的女人們孕育新生命在別人眼里那就如雞下蛋那樣簡單,為此,有多少女人命喪生孩子的鬼門關。如果趕上過麥更沒人理睬。紫煙的婆婆說,「我生你男人的時候正在過麥,孩子來到後,我自己剪斷臍帶,把孩子捆包好,用手巾蒙上頭,再扎上腿兒,做了飯,挑著給干活的送到地里。還有些人把孩子生到地里。」如果說生育之痛是女人們躲不過的劫難,那麼,生兒育女的過程更是一個農村女人難以言狀的艱難,但兒女的一天天長大也是她們此生的寬慰。
如果說的勞作之苦能在時間的推移中習慣,然而,精神的創傷卻是幾乎永遠的無法愈合。對陳紫煙來說爺爺留給她的那幾箱陪嫁的書和字畫即使家傳的一筆永遠的精神財富也是她對親情的永生的眷念。然而某一天卻被一些不諳世事的年輕人統統堆到院里付之一炬,而且幾乎悉數被焚毀,從《四書》《五經》到《辭海》《辭源》;《七俠五義》《康熙詞典》;那些線裝的古籍無一幸免,僅剩下三女乃女乃埋在草灰里的《西湖佳話十八景》,那曾是紫煙的最愛。,紫煙跪在院子里,親眼目睹幾代人的藏書頃刻間化作飛塵,她的心在隱隱作痛,她的淚無聲地流在心底,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文化浩劫,令人唏噓哀嘆。而那些日子的苦痛就像屋漏偏遇連陰雨,一個個的劫難接二連三像是把她推到了無以復加的境地,萬劫不復的邊緣。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一听到大喇叭喊開全體社員,紫煙就會有一種莫名的恐懼。一看到台上那些倒背著雙手,低著頭挨批斗的「地富反壞分子」,她的心就一陣陣發緊,因為她的娘家就是地主成分。開會的時候,她常常一個人抱著孩子靠在角落里,委屈的淚水只能流進肚子里。听著旁邊的人在高聲調款,有些話還很刺耳,就連那不知被多少男人穿過的「破鞋」都在人前嚷嚷
︰「咱可不感跟那地主家的妮兒坐一塊兒,人家識文斷字的,咱這大老粗斗大的字不識一籮筐,可跟人家說不來。」而那個跟她有一腿的什麼主任的就會沆瀣一氣說︰「啊,這個,地主富農出身的要好好改造重新做人,有些人就是頑固不化,尤其是個別女人整天好像要給自己立貞節牌坊似的,誰不知道你讀過多少‘封、資、修’的黃書,你的思想純潔的了嗎?這女子無才便是德嗎。」紫煙知道他那是在含沙射影,他垂涎紫煙很久了,有一次紫煙在玉米地割草,那人不知從哪里竄出來,撲向紫煙,紫煙瞬間用鐮刀對準他的脖子,「你再敢向前,我就跟你同歸于盡。」那人從那天開始就開始對紫煙公報私仇,但因為賈炳年屬于軍屬,那人也只能對紫煙呈一下口舌之能,批斗之類的那得符合政策。
那些忍辱負重的日子對紫煙來說就像女人們推著磨盤,轉了一圈又一圈,恰似一個沒有盡頭的圓。親愛的讀者,當你覺得身陷囹圄的時候,當你掙扎在痛苦的沼澤中,當你在人生路上最最絕望的時候,相信一句話︰這世上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你要相信︰苦盡終會甘來,羽化成蝶會更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