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我喜歡的張愛玲 第三十六章 張愛玲的“紫紅色”的記憶

作者 ︰

張愛玲離開了她所看不起的父親的家,來到她所向往的母親的家,夙願以償,是不是從此就可以得其所哉?假如生活真的按照這個調子發展,張愛玲就不可能成為張愛玲,不可能有這一手艷若桃李、冷若冰霜、參差對照、風情萬種的好文章。

事情過後沒多久,張愛玲便把她被囚禁的經過寫成英文,投到了《大美晚報》(eveningpost)發表。這是一家美國人辦的報紙。在美國,是少年兒童的天堂,美方報刊自然會詫異並反對這樣的家庭暴力的。于是,編輯便為張愛玲的文章定了一個聳人听聞的標題︰「whatalife!whatagirl‘slife?(什麼樣的日子!一個女孩的什麼樣的日子?)應該說,這是張愛玲第一次在報刊上發表文章,竟是一篇控訴自己父親的文章。

因為張愛玲的父親一直訂閱英文版《大美晚報》的,也就自然看到女兒的這篇文章。他當然大動肝火,但也已經晚了,文章已是發表了,張廷重只能望洋興嘆。而從此,張愛玲也開始了自己的全新的生活領域。

好在,生活不可能按照想象或者願望發展,張愛玲來到她母親家不久,就發現,她對于母親的印象,很可能是一種想象,而她對于母親的愛,也是一種羅曼蒂克的愛。

終于又和母親在一起了。母親住的愛丁頓公寓和父親的家多麼不同呀——那是使後來成為她丈夫的胡蘭成覺得「兵氣縱橫」的地方,是「現代的新鮮明亮幾乎帶刺激性」的地方,是「華貴到使我不安」的地方——明淨敞亮的客廳,精致溫馨的臥室,清爽典雅的書房,瓖著瓷磚棚頂的洗手間,點著煤氣爐子的廚房,還有寬大的陽台和陽台上的玻璃門,每一樣都讓張愛玲為之喜悅,覺得新鮮而愉快。

記憶的長繩被時間的鋸子割斷了又重新接起來,住在愛丁頓公寓的張愛玲仿佛回到了八歲那年,媽媽第一次回國的時候,牽著她的手在花園里漫步,指點她行走坐立的姿勢,取笑她英語發音的蹩腳,教訓她說話不要直盯著人看,走路時兩腿不可分得太開,衣服是蔥綠配桃紅的好,艷不要緊,但不能俗,搭配是首要的學問……母親帶回來的氣息、聲音、色彩、光影,足夠讓一個八歲的小女孩眼花繚亂,和灰撲撲的總是提不起精神的父親一比,更是光彩照人。父母離異後,張愛玲在他們之間來來去去,浮光掠影中,她還可以保持一廂情願的想象,而她在父親那邊的時間要長的多,沒有距離所以也就不美。

不過,我們換一個角度來看,母親也有被美化的條件,她的「留學背景」——不要問她有沒有學到什麼,少女張愛玲在意的,只會是那種洋派頭;她一往無前的先驅者形象,她的果斷利落不含糊曖mei,都使她有了成為「女神」的可能。

現在,張愛玲來到這「女神」的世界里,讓我們猜猜她的心情,我猜一定不完全是劫後余生的歡喜,相見之時,也不會有眼淚相擁的一幕。大家庭本身就是一個江湖,江湖是這麼一個世界,快意恩仇的表面下,往往有著清晰的利益權衡。張愛玲出逃之前,母親黃逸梵就給張愛玲口信說︰「你要想清楚了,跟了我,是沒有錢的。」張愛玲來投奔母親也是經過深思熟慮的。

好在,還有一種東西存在,那就是母性……

如今整整十年過去了,這十年里,上海的變化多大呀——不要說十年,但就是去年一年,上海發生了多少大事呢。這動蕩不安的1938!!!

1938年是上海文化界繁榮的一個重要年份,在這一年里中華全國電影界抗敵協會宣告成立,電影紅星周旋與第一任丈夫嚴華結婚,同年加入國華影業公司;上海影後胡蝶與潘有聲新婚;張愛玲喜愛的電影明星談瑛主影的《夜奔》公演,同時上演的還有蔡楚生導演的《王老五》;在這一年里,二十卷本《魯迅全集》出版;巴金寫完《春》、《愛情三部曲》並合刊出版;同年夏衍籌組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趙樸初接任上海文化界救亡協會理事,上海慈聯救濟戰區難民委員會常委兼收容主任;當紅作家蕭紅與蕭軍分手;在這一年里,宋慶齡先後到廣州和香港組織「保衛中國大同盟」,向全國人民和海外華僑宣傳抗日,摹集醫藥與其它物資……

這些個熱鬧,張愛玲都沒有趕上,她只是待在她父親的家里忙著生病,也忙著生氣,忙著想辦法出逃。然而現在好了,現在她又可以回到上海的懷抱了,可以耳聞目睹地與這個城市手牽手,心貼心,她看到的每一件事物都是親切躍動的,活色生香的。

媽媽住的愛丁頓公寓所在的靜安寺路,是電車的始發站。電車向東穿過繁華的南京路,一路商店、酒樓、書店、咖啡廳、股票交易所、跳舞廳……一直駛到終點站廣東路外灘。張愛玲一直都喜歡听電車「克林克賴」的行駛聲,仿佛枕在鐵軌上睡覺——電車後來成了她小說里的重要道具。

除了電車聲,還有靜安寺的敲鐘聲;斜對過平安電影院的打鈴聲;後身百樂門舞廳里尖細嗓子的唱歌聲;隔壁新從天津搬來的起士林咖啡館的開門關門聲,以及樓下賣餛飩的梆子聲,都會在靜夜里凌風度月而來,讓她即使在夢中也會心安地記得︰我是在媽媽的家里了,終于和媽媽在一起了。

張愛玲曾經這樣寫道︰「在上海我們家的隔壁就是戰時天津新搬來的起士林咖啡館,每天黎明制面包,拉起嗅覺的警報,一股噴噴的浩然之氣破空而來,有長風萬里之勢,而又是最軟性的鬧鐘,無如鬧得不是時候,白吵醒了人,像惱人的*一樣使人沒奈何。有了這位芳鄰,實在是一種騷擾。」

我們從這里可以感覺得到張愛玲所描寫的景、物,是何等的幽默有趣。

20世紀30年代末40年代初的上海,是繁華的極致。

整個世界都在動蕩中,破壞中,並且即將還有更大的破壞要來。然而亂世里的一點點安寧,格外珍稀可貴。

和母親在一起的時光太寶貴了。此後張愛玲寫了許多的文章從不同的角度來記載愛丁頓公寓的生活,但凡與母親有關的文字,總是寫得無比溫柔。她在文章里說自己有個怪癖,非得听見電車的聲音才睡得著覺——其實我想是因為電車聲使她想起母親,覺得仍和母親同居一室,如此才會安穩睡著。和母親在一起的公寓生活是她少女時代最快樂的時光,因此即使是衣食這樣的瑣事,也都新奇而有趣,稱得上色香味俱全的。

逃出來的這段時間,在母親的家里,張愛玲這樣寫道︰

「在和母親住的這一個時期,每天到對街我舅舅家去吃飯,帶一碗菜去,莧菜上市的季節,我總是捧著一碗烏油油紫紅色的莧菜,里面一顆顆肥白的蒜瓣染成了淺紫紅色。在天光下過街,像捧著一盆常見的不知名的西洋盆栽,小紫紅花斑斑點點暗紅苔綠相同的鋸齒邊大尖葉子,朱翠離披,不過這花不香,沒有熱乎乎的莧菜香。」

在張愛玲和母親住的這段時間,她的腦子里總是這樣充滿著羅曼蒂克,紫紅色的莧菜也能給予張愛玲無比想象的空間,從每一言、每一語、每一處里都發現新生活的美,新生活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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