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夏天,正是上海戰事初發,兵荒馬亂之際,張愛玲經歷了生與死的艱難選擇。張愛玲逃出張家像一個初獲新生的嬰兒,她只有一心一意地要完成自己的夙願,她依舊想到英國倫敦大學留學去,便在母親的指導下,留在家里溫習功課。
此後,在近兩年的時間里,張愛玲一直與姑姑和母親在一起。當張愛玲在這廂反復斟酌投靠母親的事情時,她母親黃逸梵未必也在那廂細細思度,這是一件突發事件導致的,在她的原本規劃中沒有這一環,是否要接受這個女兒,如何接受???
這些年來,黃逸梵過著天馬行空的生活,這次還有一位異國男友隨行,她很可能沒有打算在中國待太久,現在為張愛玲留下,是需要一定的犧牲精神的,而為了兒女犧牲自我這種東西,比較多地體現在東方母親的身上,這些年來竭盡全力「全盤西化」的黃逸梵,對它很是隔膜。
好在,還有一種東西不那麼隔膜,那就是母性的本能和責任感,黃逸梵不是一個母性泛濫的人,但是那一點點就夠了,足夠讓她不那麼情願更談不上歡天喜地的,接納女兒。何況,黃逸梵她自己的名媛淑女派頭是半路出家,差強人意而已,而十七八歲的張愛玲可以從根上抓起,可以在這個女兒身上,圓滿自己的心結,也不是完全沒有樂趣和成就感的,從這一點說,黃逸梵又很像一個中國式的母親了。
自然,由于張愛玲加入了母親獨立的生活,給母親的經濟增加了負擔,但是母親並沒有因為經濟的拮據而耽誤女兒的前程。由于張愛玲的數學不夠好(似乎文章寫得好的人數學都不好,不知這是否是通例),黃逸梵仍舊花高價請來了一個猶太裔的英國人為張愛玲補習數學,補習費是每小時5美元。多麼奢侈啊!張愛玲幾乎用的心驚肉跳,一邊補習一邊忍不住要偷偷地看鐘,計算著這一分鐘又花掉了母親的多少錢,並且同時也偷偷地懷疑,母親是不是也在這樣想。
黃逸梵自己沒有正式上過學,一直心心念念想把張愛玲送進名校,這也是和張廷重的爭端之一。現在,沒有任何問題,張愛玲是要被送進好的學校的。盡管黃逸梵手頭不算寬裕,但她不惜血本,全力資助,準備讓她參加倫敦大學遠東區的考試。張愛玲後來能夠到大學讀書,得到更深的教育,是與母親的辛苦培育分不開的。
從小到大,張愛玲沒有感受過金錢的力量,不過現在不一樣了。黃逸梵承受著經濟的壓力和來自男友方面的壓力,對于張愛玲來說,母親黃逸梵不再是接觸很少而幻想很多的那個美麗高雅的母親,許多現實的困擾擠迫著她,而讓母親她顯露出了最平凡的一面。
因為張愛玲要交補習費,她不得不常常向母親伸手要錢,雖然每次都能拿到錢,但在母親不再親切的表情面前,張愛玲倍感惶恐。她知道母親為自己犧牲了很多,而且還在繼續地犧牲著(沒有她的到來,母親或許會正式結婚)。她知道,母親一直都在衡量著,衡量自己的犧牲是否值得。
張愛玲的生活過得極為節制,衣服很舊了還在穿。一如既往地當著「灰姑娘」。她其實是個愛漂亮的女孩子。我們還記得雪青色絲絨衣裙的故事吧,也還記得與繼母一起生活的幾年,都是一直撿繼母的舊衣服穿。這些往事在她的心里一直都備受屈辱,就像她自己說自己的那樣︰「自己的中學生活是不愉快的,大都是自慚形穢。」但是現在,她自動克制了想穿得漂亮的念頭,她不想再加重母親的負擔了。不過,要如此一來,她就會對自己的處境感到自豪或自慰,那我們就太不了解張愛玲了,敏感超乎常人的她,無時無刻不感受著衣著寒酸帶來的窘境。
一次,在舅舅家吃飯,舅母見她穿得很破,就順口說︰「等哪天有空了,我翻箱子把你表姐的舊衣服拿點出來給你穿。」張愛玲的臉頓時紅了。她低著頭,假裝專注地在吃飯。可是,滾燙的熱淚卻從面頰上流了下來。「不,不,舅母,我真的不需要。」清高的張愛玲不由地想起,從幾時起,我竟然成了被周濟的對象?!真的,她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自己成了被周濟的對象已經成為別人眼中不爭的事實。一番好意的關懷換來張愛玲一臉的羞淚,一番好意再一次讓張愛玲感到自慚形穢。
另有一次,張愛玲記得和表姐一起去逛霞飛路。20年代中期,上海已經有了東方巴黎的美譽,時裝業的興旺可想而知。一家家門面裝修得漂亮的時裝店,成為上海街頭引人入勝的景觀。霞飛路是張愛玲和表姐們常常來光顧的地方,是她們大飽眼福的時裝展覽館。那里不光有帶有濃郁古中國情調的旗袍,而且有來自歐洲各國的式樣,有著最新最時髦的各式洋裝。他們常常在這里一逛就是大半天,因為雲想衣裳花想容。
女人對漂亮的衣服有這一種天生的偏愛,張愛玲更是在母親的影響下有著濃厚的衣癖。那天逛著逛著,天上下起了小毛毛雨,因為避雨張愛玲和表姐躲到了一家流光溢彩的時裝店的門廊下,透著透明的寬大的玻璃窗後面,有一個模特身穿一件檸檬黃的坦胸果臂的晚禮服,這檸檬黃的顏色讓人思緒纏mian,這件檸檬黃的衣服花邊滿頭珠翠,還綴著閃爍的亮片,香氣逼人,這讓張愛玲不由得痴痴地看直了眼。那是一套瓖著花邊與彩線的美麗的衣服,它離張愛玲竟是如此的近——就隔著一層玻璃,呵出的熱氣,在大玻璃上結成白色的水霧。但她離這漂亮的衣服又相距如此遙遠。張愛玲想都不敢想可以得到它,自己恐怕用自己一生的時間,也無法走到那里,穿起那套衣服。
綾羅綢緞的家族輝煌,早已沒入了歷史,衣敞袍的成長卻嵌入了身體。有時候,張愛玲會想起那位曾經住在遙遠的飄雪北歐的寫童話的安徒生老爺爺。她覺得自己就像是安徒生筆下可憐的賣火柴的小女孩。
其實現實中有太多的東西不過是幻覺,我們覺得它們僅在咫尺,那只不過是我們的判斷發生了失誤,就像海市蜃樓讓人判斷事物一樣(譬如說靚車、豪宅、完美的男朋友),並不因為我們看到它、模到它,就縮短了蜃景的距離,對我們來說,它仍然遠在天邊。
母親,其實也是一個非凡的女性。大約是湖南籍的原因,母親的性格也像辣椒一樣的剛烈而執著。雖然她出身于傳統世家,但在思想觀念上卻受到「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影響,對傳統的男尊女卑的封建意識極為反感。比如,在她年幼不懂事的時候,她被父母裹過小腳,但是成年後她卻一直穿高跟鞋,還在國外學會了游泳,還與小姑子一起去阿爾卑斯山滑雪,她是一個勇敢而又有頭腦的女性。1924年,她第一次出國已經28歲,一句英文也不會說,只是變賣了分給她的一些古董,也帶走了一些古董。為了張愛玲的繼續升學,她又從法國回到上海,還帶回過一個美國男朋友,名叫維葛斯托夫。張愛玲也在母親家見過,四十多歲,長得像年輕人一樣英俊。
母親的愛是無私的,但是母親的處境也是左右為難的。她要資助女兒,又懷疑女兒是否能夠值得她這般孤注一擲的培養。她有時不得不用懷疑的眼光打量著只見長個,不知長沒長學問的女兒。
張愛玲感受到了這種眼光。她也把她的愛、她的勇敢、她的執著埋在心里,後來,她曾在她的回憶錄《童言無忌》中這樣形容過她對母親的感情︰
「我一直都是用一種羅曼蒂克的愛來愛著我母親的。她是個美麗的女人,而且我很少機會和她接觸,我四歲的時候她就出洋去了,幾次回來了又走了。在孩子眼里她是遙遠而神秘的。有兩趟她領我出去,穿過馬路的時候,偶爾拉住我的手,便覺得一種生疏的刺激性。」
張愛玲跟母親的關系不像一般母女那樣是非常親密而無話不談的。自出生以後,張愛玲一直沒有很長時間跟母親住在一起,也沒有與她走得很近。母親在她的心中,是一種令人心儀的生活風範的象征,是一種她所傾慕的榜樣,是被神化了的。而此時,突然間走得那麼近,近到長期在「一個屋檐」下生活,因此張愛玲也看到了母親的平凡的一面。她雍容、大度,可是,也為手頭拮據所困擾。
沒有錢的感覺是這樣的鮮明而具體——不至于窮困到一無所有,然而的確是拮據的、令人窘迫的。
在與母親、姑姑同住的兩年里,張愛玲重新審視了母親,重新審視了人生,于是她發出了世界的最強音︰「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虱子。」縱觀張愛玲的一生,她始終在受著「虱子」的困擾。但是縱觀我們自己的人生,是不是也發現,在追尋張愛玲的路途上,我們常常也遇到我們自己。
在已經過去的肅殺歲月卻像極熱的烙鐵,印在她早熟的心間,以至于她在享用生活的同時始終抹不掉心底深處的悲哀。一棵在逆境中彎彎曲曲成長的小樹長大了。在還沒有成型後將是如何蒼勁虯曲。
1938年夏天,張愛玲參加了聖瑪麗亞女校的畢業典禮。這是因戰事而耽誤的一次畢業典禮。張愛玲出席儀式時,國文教師汪宏聲興奮之極。由于上海的淪陷,學校已經有一年沒有開課了,面對這位極有才華的女學生,一年之後又長高了許多,但她的神情還是如在校時一樣的沉默與冷淡,只是比以前又多了些篤定和沉著。「少年老成」,汪宏聲先生拍拍張愛玲的肩膀,鼓勵她以後在文學創作上有時間還不妨多寫一些。張愛玲听了,僅僅是一笑,算作應答。
畢業典禮使張愛玲重新回到中學的美好時光的美好記憶里,在這里,她成長;在這里,她勤奮;在這里,她自由;在這里,她自在;在這里,她也自慚形穢…每每回想起來都是不甘,美麗的年齡,尷尬的生活。
這時候的張愛玲最大的夢想仍是到英國去留學。「英格蘭」這三個音節讓她想起藍天下的小紅房子。而法蘭西是微雨的青色,像是浴室里的瓷磚,沾著生發油的香。雖然游歷過歐洲的母親告訴她,英國是常常下雨的,法國是晴朗的。可是,張愛玲還是更願意想象著明媚的英格蘭的天空,倫敦大教堂的悠遠的鐘聲,古樸的大街上緩緩地走過的英倫紳士,以及泛著微波的萊茵河的碧水……為了這個美麗的異國之夢,她下定決心,潛下心來好好復習。
母親給張愛玲的激勵和影響是具體而又實在的。不管怎麼說,我們不得不承認、張愛玲自己也不得不承認母親給于了自己最大的培育與母親的自我的犧牲精神。
我還是不得不說上一句——可憐天下父母心,包括父親張廷重也是有著和所有的、天下的父母那樣、一樣的有著父母心的。只是每家父母的表達愛的方式不同而已;只是每家父母與子女的溝通方式不同而已;只是每家在處理矛盾的時間、地點、心情的不同而產生的結果不同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