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櫻的確是個令人開心的女伴,張愛玲與她在一起充滿了心神愉快和智慧的歡喜。她有許多警句式的語言。修道院的院子里種有許多花卉,南方的雨水充足使這個院子里的花一年四季開放得水汪汪的。張愛玲和炎櫻在花叢中散步、閑談,雖然她實際上並不喜歡花,但有一個懂得欣賞花並妙語連珠的女友陪伴,她便像對一種美味一樣細心地去品味。
有一回,她們晚飯後在院內里散步。炎櫻指點著許多張愛玲不認識的花與樹給張愛玲上花卉課。張愛玲心不在焉地听著,來到香港後,她只注意到一種花,白天看上去是那樣的紅,紅得不可收拾,紅得不能再紅了,是那樣百分之百的紅,那一蓬蓬一蓬蓬的小花,窩在參天大樹上,劈栗剝落地燃燒著,一路燒過去,把那紫藍的天也燻紅了。她望著這紅彤彤的樹,心中深處某樣東西開始醒過來。人的一生不也如這紅樹火花嗎?要活著,就當轟轟烈烈,火火辣辣地開放它一次,哪能像許多中國人那樣總是溫吞水樣的過活,生命在這樣的人的手里簡直就是糟蹋。
張愛玲的這段大學生活就如這紅彤彤的紅樹火花
張愛玲期望著自己的人生就如這紅彤彤的紅樹火花
張愛玲一邊想著,一邊順口問炎櫻︰「我們見到的那種紅樹火花叫什麼名字?」炎櫻很平淡地說︰「噢,那是南邊的特產,英國人叫它‘野火花’,廣東人叫它‘影樹’。」炎櫻說著,突然想起什麼,問張愛玲︰「你為什麼獨對這種樹鐘情?香港有的是。」
張愛玲笑笑︰「我喜歡那種紅,像鮮血,有生命感,很有刺激性。」
炎櫻咧咧嘴,她與張愛玲在許多方面看法不一致,但是難得有張愛玲這般才華橫溢的女友,竟會非常認真甚至有些專注地听她一天到晚胡說八道。眼下,在夕陽的余暉中,她最喜歡的自然植物,全如一幅大寫意的花卉圖盡收眼底。正是黃梅雨季,修道院院里院外,山上山下滿是醉燻燻的樹木,發出陣陣清新干綠的青葉子味;芭蕉、梔子花、玉蘭花、香蕉樹、樟腦樹、菖蒲、鳳尾草、象牙紅、棕櫚、蘆葦、淡巴茹等等熱帶植物花卉,都繁殖得代代相連,競相爭艷,在這天上,還有幾只忙亂的蝶兒飛來撲去,不知忙著尋找什麼。
炎櫻指著一只在梔子花叢中忙碌的黃色蝴蝶,對正在一邊出神的張愛玲說︰「你瞧,這每一個蝴蝶都是從前的一朵花的花魂,它們在回來尋找它們自己。」張愛玲听了露出了贊許的微笑。張愛玲後來把炎櫻的這種奇妙的想法和念頭錄進了《炎櫻語錄》,她真的不明白,面前這個膚色褐黑的印度女孩,怎麼有那麼多的美妙的想法,但是她只是笑了笑,已經熟悉張愛玲微笑既表示贊同的炎櫻更是得意了,她知道她的漢語比之張愛玲有著天壤之別,但英語卻使她表達自己的思想靈活異常。受了張愛玲的鼓勵,炎櫻望著已露出半個臉听兩個女孩閑談的月亮,又對張愛玲說︰「快听,愛玲,」她手指著天上的月亮說︰「月亮在叫喊著,叫出生命的喜悅;那顆小星星是它的羞澀的回聲。」
張愛玲听了女友的充滿著美的色彩的幻想,抬頭望去,無論如何,無論何時何地,她一見到月亮,心情就徒然黯淡下來,她看見的月亮除了肅殺之氣便有蒼涼之感。月亮的美,對她來說,是象征著生命最冰冷的一頁。此時,听了炎櫻的比喻,她愈發喜歡上她這個調皮的女友,在她的思想里,仿佛沒有一點陰影,總是那樣暢亮明麗,健康正常。不像自己,少年老成的內心深處,總會被逼出英格蘭小號般悠長蒼涼的聲音來。她緊緊靠著炎櫻,在默默無語中傳達了她對朋友的情誼。
炎櫻抬頭望著這個高高大大的中國女孩,渾然不覺地笑了,笑得十分明媚。
張愛玲在她的《炎櫻語錄》里這樣寫道︰「炎櫻也是頗有作家的意思,正在積極學習華文。在馬路上走著,一看見店鋪招牌,大幅廣告,她便停住腳來研究,隨即高聲讀出來,‘大什麼昌。老什麼什麼。’‘表’我認得,‘飛’我認得。你說鳴就是鳥唱歌?但是‘表飛鳴’是什麼意思?‘咖啡’的‘咖’是什麼意思?」
然而,生活是愉快的,張愛玲在新的環境里可以按自由的意願重新生活。她珍惜這經過苦難奮爭才得到的全新的生活,再也沒有那些巨大的陰影壓迫著她。她與女孩都相處得很好,在同學們中,她的不多言語卻又功課好,深得人緣。
她驚喜地發現炎櫻與她一樣地對生活有著具體的、同樣的樂趣。她只與炎櫻同起同寢,同游同玩,朝夕相處,趣味相投,能共同感受生活精微處的美妙,能一起僅為一杯冰激凌、一塊小小的布頭、一個黑黑的小老頭兒歡喜不禁。這種感覺在港大的三年,大約只有炎櫻一人深得張愛玲的喜愛。張愛玲覺得這個阿拉伯裔的印度女孩實在是風趣的、快活的、滿身的喜悅止不住地往外蹦的。她雖然也能感受到許多同學身上莫名的趣味,但是真正能與她享受生活,享受樂趣的只有炎櫻,沒有炎櫻,張愛玲在香港的生活將會頓失生機,她也會失去很多機會體驗生命微微飛揚的愉悅。
可見兩人同學時的快意于默契。
在香港大學,她們在一起過著一種美麗明快的生活,盡管張愛玲孤僻,不喜歡活動,但也奈何不了炎櫻孩子式的熱情與陽光般的快樂。因為炎櫻是混血人種,在香港有較多的熟人與朋友,張愛玲跟著她時時走動,也得以更多地親身感受了一些香港生活的豐富與復雜,也鍛煉了她關于亂世人生的體驗與思考。這些經驗在她離開香港以後開始寫作的時候,便開始顯示出潛在的有益的影響。
香港是一座五光十色、一時不停地處在變幻之中的都市,這個刺激的城市、這個夸張的城市、這個赤橙黃綠青藍紫的城市為張愛玲觀察人生戲劇、體味生命沉浮提供了一個不可或缺的背景,她用上海人的眼光觀察香港的結果,是使她日後「傳奇」中充滿了怪異的、犯沖的、不協調的色彩與情調;同時,香港的生活,尤其與炎櫻在一起度過的那些歡悅時光,亦為她逃離父親的家又與母親有了疏隔之後,提供了一個精神獨立的過渡階段,這是非常重要的。
事實上,母親把她送到香港大學以後,已無余力的能力照顧她了,金錢上、時間上皆是如此。她在香港大學的費用,是完全由她母親負擔的呢,還是由她姑姑分擔了一部分呢,不太清楚,不過據後來情形看,她的姑姑至少是負擔了很大的一部分的。她與父親既然斷了往來,母親又飄泊海外,她就不得不在精神上、經濟上、做好自己獨立的打算與準備。她的發奮用功,就是為這種獨立做的準備。
在香港大學,如果成績優秀的話,畢業後可以免費升到牛津大學繼續深造,這就是她的非常具體而現實的夢想與目標。一個人既已孤零零地站在赤果果的天底下了,她就無法逃避一種「惘惘的威脅」,對付這威脅的方式,在張愛玲,不是退卻,而是要把自我的精神能量發揮得飛揚恣肆。如她自己在1939年所說,她其實很早就相信自己的「天才」了。
夜深人靜時,張愛玲常常如是想︰「生命是這樣的精美,它們處處蘊涵著存在的不可理喻的合理性。生命是這樣的刺激,我要活出一個火紅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