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覺,暑期來臨了,張愛玲打算不回上海度假就呆在香港,利用暑期多看些書。
在香港讀書的第一年暑假,是張愛玲記憶中最快樂的一次暑假。但是在這個暑假里張愛玲也看到了太多的晦暗的下層生活,不由地也使自己想起童年給她留下的青山的記憶,以及這些修道院的孩子們給她留下的青色記憶。
這些修道院孩子們的生活是黯淡的、晦澀的、磨難的、掙扎的、熱望的
正遇上這年暑假,修道院附屬小學的一群女孩搬到張愛玲她們宿舍里度假,院里院外,屋里屋外,立即被女孩子們唧唧喳喳的笑聲布滿。飯堂里充滿了白制服的汗酸味與帆布鞋的濕臭,飯堂外面就是斜坡的花園,水門汀道,圍著鐵欄桿,常常鐵欄桿外只有霧,或霧一樣的雨,只看見海那邊的一抹青山。
張愛玲常常想起,小時候吃飯用的一個金邊小碟子,上面就描著這樣的眉似的青山,還有綠水、和船、和人,可是漸漸這水、這船、這人都磨了去了,只剩下青青的山。這青青的碟子和一雙也是青色的骨筷子,張愛玲記得很清楚,這些青山色的碗、青山色的筷,常常勾引她想起不愉快的童年。
因此,她看到眼前這些孩子雖然感到苦惱,雖然一樣地討厭她們,有時候也覺得悲哀。悲哀這抹不去的對面的青山,悲哀這抹不去的描有青山的童年碗筷,悲哀這抹不去的青澀的童年,悲哀這抹不去的青澀的記憶。
這些孩子雖然也成天吵嚷著,和普通的小孩沒有什麼不同,只要一聲叱喝,就統統不見了,仿佛一下子給抹掉了,可是又抹不干淨,清空的飯堂里,黑白方磚上留著橫七豎八的鞋印子和濕陰陰的鞋臭,揮之不去。最初,張愛玲很不習慣這些孩子,剛剛離開喧鬧而又寂寞的上海,來到香港,人仍寂寞,外面仍這般吵鬧,她皺起彎彎的眉毛,冷冷地觀望著這群不知愁苦的小女孩。看著她們來自各個不同的國家,有著五顏六色的家庭背景,甚至有些驚詫,再苦的磨難也不能抹去人們心中對生活的熱望。這熱望就是不想過去,不想未來,滿滿地坐進現實的天地,讓白茫茫沒有目標的現存環境將自己包圍,這,大概就是人們能夠戰勝苦難而繼續活下去的有力武器吧。
有一天,宿舍來過小偷,第二天早上被這些不知愁苦的女孩子發現了,她們簡直同耶穌降臨般地興奮與快樂,樓上樓下紛紛傳遞著這一喜訊,整個假期沒有如此歡躍過。她們擁到張愛玲的房間門口,充滿期待和喜悅地問︰「愛玲小姐,你丟了什麼嗎?」。張愛玲看著她們的歡樂,實在不忍給她們掃興,可是她確實沒有丟失什麼東西,只是不安而謙謙地告訴她們,沒有丟什麼。
這些被約束得極嚴的女孩子太需要一些意外來緩解她們那透不過氣的陰慘生活,哪怕是令人沮喪的失竊也是高興的事情。
這一個暑假中,張愛玲用自己的獎學金做了幾套漂亮的衣服,自己大膽地揮霍了一次,隨心所欲地做了自己喜歡的奇裝異服,大穿特穿了一回。那些衣服里,有一件矮領子的布旗袍,大紅底子上一朵一朵藍的白的大花,兩邊沒有扣子,穿的時候像汗衫一樣鑽進鑽出,領子幾乎矮得沒有,下面還打著一個結,袖子短到肩膀,長度只到膝蓋。那大膽的設計,連炎櫻看了也驚嘆不俗。
炎櫻也是喜歡自己設計服裝的,找出母親的一條紫紅色的大圍巾,把兩頭鉸下來縫成一條毛線背心,寬肩、掐腰、齊腰一排三四寸長的同色同線的流蘇,隨著她的走動的步子一搖一擺,更像一枚小巧靈活的香扇墜兒。她們倆個走在一起,奇裝異服,招搖過市,一起去中環天星碼頭青鳥咖啡館買「司空」,一種三角形的小扁面包,比蛋糕還細潤,輕清而不油膩,一次買半打,兩人分著吃;一起去看卡通片;去淺水灣看「野火花」;在月光下散步;自得其樂而相依相伴、相得益彰著。這個暑假張愛玲與炎櫻一起,認真享用了一段美麗的香港生活。
香港是豐富多彩的,無論是精神的還是物質的。
時值全世界風雲突變的非常時代,香港則是這個時代新聞、文化集中的中心。尤其是國內文化藝術界的文人名士雲集香港避難,使島嶼的文化氣息陡然增熱,各種報刊紛紛大手筆出現,影院劇場也有精彩劇目演出。
十七八歲的張愛玲固然還不能理解那些洋溢文采的時事社論,也參與不了各界名士的座談聯誼活動,但在她逛街逛巷看電影、翻小報時,繼續滋養著她那心儀的中文藝術。她未寫漢字,但她腦子里卻無時不在敘述著中國故事;她不能構思小說,但心里一樣潛藏著她觀察已久的一個個生動的形象。我認為這是她的一種生活方式,就像我們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一種生活方式。(我現在打字寫作也就是我的一種生活方式)
有一天,張愛玲剛剛溫習完英文,又用英文給姑姑寫了一封信。(那時她的母親早已離開上海,據姑姑說又到新加坡去了,並不再回來。)為了加強英語練習,張愛玲在入學的第一天起便給自己定了一條不成文的規矩——那就是用英文不再用中文,連寫家信也是用英文書寫,反正媽媽和姑姑的英語都是很好的,還可以順便糾正她的語法錯誤。用英文寫信固然可以練習學業,但對她表達感情卻是一種限制。她努力留心地運用英文章法,免得讓在英國留過學的姑姑下封信里又要提出許多語法錯誤。那時候,她最開心的事情就是收到姑姑的來信,當時女生宿舍的規矩是每天在餐桌上分發郵件,一發現姑姑的郵件便真是有種「見字如晤」的親切,姑姑多年游學海外,英文寫得地道而流暢。那娟秀流暢的淑女化的藍色字細細寫在極薄的粉紅色拷貝紙上,還伴有一縷淡淡的清香。信里有一種無聊的情趣,總像是春夏的晴天。漸漸地,張愛玲英文水平大增,逐漸嫻熟如母語。
當時張愛玲考慮停止用中文寫作,而苦練英文,就是為了實現中學時代的理想——有一天能像林語堂那樣用英文寫小說成名。張愛玲還讀了大量英文小說的原著,像蕭伯納、勞倫斯、毛姆、赫胥黎等人的作品。她比較系統地接受了西方文化的燻陶。
張愛玲除了與炎櫻在一起玩,就是泡在圖書館里,中外名著,電影戲曲,繪畫服裝,沒有她不喜歡看的,只要是書。
這時候的張愛玲英文已經練到隨便拿起一本書就能念下去,即便隨手拿來一本,不管這本書是物理還是化學,是自然還是科學,是小說還是哲學、宗教,都一樣,只要是英文書都會毫無障礙地讀下去。
這種學習的勤奮都是有一種力量在呼喚著她「畢業後免費保送去英格蘭深造」。
這時她的英文寫作能力也在逐步提高,英文作文也常常是全班第一。她喜歡書本里那一個個陌生而又熟悉的世界,陌生是在現實生活中她不曾遭遇的;熟悉的是她可以化作故事的旁觀者,設身處地地替他們想天想地,而能毫不關己。
張愛玲看小說從不多愁傷感,不把自己化作其中的一個角色,而是能進能出,深味「莊周重之,莊周輕之」之中哲學的理趣。
但在圖書館里,那個叫克荔門婷的愛爾蘭的同學常常要對張愛玲講一些唧唧喳喳的女孩們關心的事情,講不完的、張愛玲並不願意听的女孩子們的事情。張愛玲寧可與炎櫻去逛商店,她們只是逛,並不買什麼。有時候,張愛玲可以與炎櫻為挑選一塊好看的花布跑遍港城;有時候,張愛玲與炎櫻還可以為一塊意大利的黑森林蛋糕找遍港城,然後倆人吃的有滋有味。張愛玲就是不喜歡與她不感興趣的人交談。交談那些沒有意思的事情。而克荔門婷是個只注意講不注意反應的女孩子,她那滿臉青春血旺而致的粉刺仿佛不通過饒舌便不能消失一般,使她像只吃飽了的麻雀,總是喋喋不休地講著。張愛玲常常盯著她尖銳的長鼻子底下一張凹進去的小簿片嘴,那骨碌亂轉的小藍眼楮,驚詫一樣的青春可有不一樣的成熟。她總也不明白對一個自己都不熟悉的人這樣起勁地講,有什麼樣的樂趣?
這些搬來的女孩子們在整個暑假中樓上樓下的跑,自由快樂,給張愛玲她們也帶來了快樂,盡管這快樂里有時也夾加著討厭。
孩子們有一只留聲機,一天到晚開唱著同樣的一張片子,那是清朗的小女子的聲音唱著︰
「我母親說的
我再也不能
和吉卜賽人
到深林里去。」
大敞著飯堂門,開著留聲機,外面陡地下起雨來,啪啪的大點打在水門汀上,一打一個烏痕。
俄國女孩納塔利亞跟著唱片唱︰「我母親說的,我再也不能……」兩臂上伸,一扭一扭在雨中跳起舞來了。
大家叫喊著︰「納塔利亞,把耳朵也動給我們看看!」
納塔利亞的耳朵真會動。她和她姊姊瑪麗亞都是孤兒,大概很小的時候就失去了父母,給個美國太太揀去,養到五六歲。大人回國去了,又把她們丟給此地的修道院。
漸漸地,張愛玲看到了這些女孩子表面之下的悲慘生活。最初觸動她的,就是納塔利亞姐妹倆。
在美國人的家里似乎是非常享福的,她們自己也不明白,怎麼會落到這麼淒慘的慈善的地方,常常不許出聲,從腥氣的玻璃杯里喝水,面包上敷一層極薄的淡紅色的果醬,背誦經文,每次上課下課全班綷漈下跪做禱告。
納塔利亞蒼白的小長型臉上,綠眼楮狹窄地一笑,顯得很賴皮。像普通的爛污的俄國女人,她脾氣好而邋遢,常常挨打。她姊姊瑪麗亞比較董事,對上頭的人比較恭順,可是大藍眼楮里也會露出鈍鈍的狠毒。瑪麗亞生著美麗的小凸臉,才來的時候,听說有一頭金黃色的鬈發,垂到腳跟,修道院的尼僧因為梳洗起來太麻煩,給她剪了去。
姊妹倆忍受著修道院里的一切,盡力讓自己麻木,不去回憶在美國太太家里舒適的生活。
不管張愛玲曾經怎樣為她的少年時代的生活所困擾,看到這對姊妹的生活,了解了她們的遭遇後,張愛玲已經為自己慶幸,畢竟,還有母親和姑姑,她在物資方面也沒有缺乏過,沒有缺乏到身無分文、舉目無親的處境。這種身無分文、舉目無親的境地可以怎樣地影響一個人,怎樣改變她的性格和心態。張愛玲看到了活生生的實例。
還有一個家在曼谷的泰國女孩子瑪德蓮,會跳她們家鄉祭神的舞, 柔的棕色手腕,折斷了似的別到背後去。廟宇里的舞者都是她那樣的十二三歲的女孩,尖尖地棕黃臉刷上白粉,臉部表情是死的,然而下面的腰腱手臂各有各的獨立的生命,翻過來,拗過去,活得不可思義,各自歸榮耀給它的神。然而家鄉的金紅 赫的神離這里很遠了。瑪德蓮只得盡力照管自己,成為狡黠的小奴才。
臉部代表智慧,四肢代表生命力。修道院里的生活不需要智慧,它只要服從于溫順,以及頑強的生命力,否則很難熬過漫長陰冷的修道院生活。不知有多少女孩子,在長大之前就已經死去,終身沒有見到過修道院之外的陽光。
年輕的張愛玲從這些女孩子身上看到了人生的另外一個側面,她們的命運比自己更淒慘,張愛玲眼中的世界的顏色更加黯淡了。
張愛玲的小說作品,大多缺少亮色,缺少歡快的旋律和喜樂的結局。常常通篇陰慘慘的,帶著潮濕霉變的氣味,怎麼看都讓人心里堵得慌。現在我們不用奇怪了,什麼樣的生活造就什麼樣的作品。從沒落的家庭中掙扎出來的張愛玲,過早地目睹了人生的種種不幸,她的作品滲透著不幸的底色,這是最自然不過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