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我喜歡的張愛玲 第四十九章 張愛玲的“戰爭”的記憶(上)

作者 ︰

1941年12月8日,太平洋戰爭爆發。日本海軍經千島群湖,從北面南下夏威夷群島,1941年12月7日深夜,三百六十架飛機偷襲了珍珠港,擊沉四艘美國戰艦,僅僅用了一個多小時,日本就控制了太平洋。與此同時,日軍還在馬來西亞半島北端的三個地點登陸了。在菲律賓,日軍幾乎與空襲珍珠港同時,開始登陸。不久後。他們就佔領了馬來西亞半島,馬尼拉,幾個月後就佔領了整個菲律賓。

珍珠港事變之後,戰火也被日寇燃到了香港,香港也被拖進了戰爭的沼澤之地,這是日寇發動太平洋戰爭中的重要一役︰對駐守香港的英國殖民軍隊發起了強攻。戰爭來的如此倉促……

太平洋戰爭真的爆發了,炮彈一聲接著一聲,飛機一架接著一架,炸彈一顆接著一顆,老百姓拖兒挈女地哭嚎著,躲避著,奔走著,驚叫著︰打仗了,真的打仗了!

然而,畢竟是亂世中人。日本人進攻香港,中斷了張愛玲埋首書本的寒窗生活,戰爭就是以這樣荒誕派的開場白、就這樣直白的進入了張愛玲的生活,令她有一種不可思議的不真實的感覺……

香港之戰的清晨,人們在混亂中醒來,不到九點,飛機飛來轟轟機聲听起來十分的刺耳,人們還沒有來得及反應,一顆顆炸彈從空中投向地面,一顆顆炮彈又從地面射向空中,空中地下一片爆炸聲,仿佛天地都要炸裂了。

張愛玲的學校在半山,校方生怕偶有炸彈射中,舍監會組織同學們向山下轉移。這些學生還無法理解戰爭的意義,無法理解戰爭的性質,更無法理解戰爭的恐懼與傷亡,甚至于大家在驚悸的興奮中享受著戰爭帶來的快樂、更享受著戰爭帶來的刺激。

戰爭剛開始的時候,戰爭確實給他們帶來了快樂,初听戰爭開始了,港大的學生大都盲目、輕狂地樂得歡蹦亂跳,因為今天12月8日正是港大寒假大考的第一天,大考正準備開始,一顆炸彈就丟了下來,大考就這樣被炸彈炸掉了!平白無故地免考是千載難逢的盛事。無論如何,學生總是對考試存有著一種畏懼的心理。總算可以喘口氣了,總算不必打著手電筒在夜里看書了,總算不用再做面對考卷而大腦空白一片的噩夢了——對于學生而言,考試,是比戰爭更可怕的事情。然而很快,他們的感覺就變了,相當于戰爭的苦難來說,考試是如此的甜蜜。

對待戰事,面對生活的巨大的改觀,出生入死的動蕩考驗,每個人都表現出一些夸張而典型的不同尋常來,然而反常的負面底下,那根子里卻還是最一貫的本性。同學們各有各的態度。張愛玲宿舍里的一個女同學居然還發起急來,說道︰「怎麼辦呢?沒有適當的衣服穿!」她是有錢的華僑,對于社交上不同的場合需要不同的「行頭」。從水上跳舞會到隆重的晚餐,都有充分的準備,但是卻沒有預料準備好打仗的「行頭」。後來她借到了一件寬大的黑色棉袍,以混淆頭上營營飛繞的空軍的視線。戰時的軍人、政府官員、官太太都時尚穿著黑色大氅,大概以為這比較具有戰爭的莊嚴氣氛。張愛玲不由的想,自己沒有什麼衣服可以特地翻出來穿,她這會兒對這些並不在意,正如她對戰爭的發生亦不在意一樣,雖然港戰對她前途影響甚大,但是既然已經發生了,也就沒有辦法再去計較了。

一個炸彈落下來,掉在宿舍的隔壁,舍監不得不督促大家趕快避下山去。那個父親買下一個馬來島的小公主蘇雷珈對衣服也是情有獨鐘,在這樣的急難里蘇雷珈還是並沒有忘記把他最顯煥的衣服整理出來,雖然許多有見識的人苦口婆心地勸阻,她還是在炮火下將那只累贅的大皮箱子設法搬運下山。

蘇雷珈加入防御工作時,在紅十字會分所充當臨時護士,還仍舊穿著赤銅底綠壽字的錦緞棉袍蹲在地上劈柴生火,雖覺可惜,也還是值得的。那一身伶俐的裝束給了她空前的自信心,不然,她不會同那些男護士混得那麼好。同他們一起吃苦,擔風險,開玩笑,她漸漸慣了,話也多了,人也干練了。雖然戰爭對蘇雷珈是很難得的教育,可是,即使在生死關頭,她還不忘記她的漂亮的衣服。可見,女人至于衣服,可能有這一種天生的嗜好。

英軍的一座要塞緊挨港大,日寇的飛就在要塞頂空盤旋轟炸,張愛玲和她的同學們聚集在宿舍最下層的黑漆漆的箱子間里,過著禁閉式的日子,一大堆人擠在透不過氣的黑屋子里,外面的炸彈落下的連綿不斷的轟響,樓頂是英軍機關槍「嗒嗒啪啪」像荷葉上的雨一樣敲響在屋檐上,一串串響得入耳刺心。禁閉式的恐慌傳染著每一個人,因為怕流彈,連做飯的大小姐也因為害怕流彈不敢走到窗戶跟前迎著亮洗菜,所以張愛玲她們吃的菜湯里滿是蠕蠕的蟲,每次吃飯,都讓人有作嘔之感。

是的,八十多個死里逃生的青年人聚集在一起,因為死里逃生,更是充滿了一種生氣︰有的吃,有的住,沒有外界的娛樂使他們分心;沒有教授,可是有許多書可以看,諸子百家的許多書、《詩經》、《聖經》、莎士比亞的書——正是大學教育最理想的讀書環境。可是,在那樣的環境下,誰還會真正有心思看書呢?張愛玲就是在這樣的炮火下自己讀書的。而同學們只拿這個讀書環境當做一個沉悶的過渡時期——過去是戰爭的苦惱,未來是做在母親膝上哭訴戰爭的苦惱,把憋了許久的眼淚出清一下。在百般的聊賴中,在陣陣的炮火中,在每日清晨中,張愛玲便在這寒冷的饑餓中,品嘗著這虛空的感覺。唯一感到安慰的是,張愛玲在炮火中讀完了《官場現形記》,這本書張愛玲小時候就讀過,這次在戰火中重看,她仍舊能從中領略出新的以前沒能夠領略出的好處。惟一的擔心的是炸彈來了,使她不能讀完這本書。也許,「譴責小說」的魅力,就在于讓你在笑聲中與諧趣中品嘗苦澀與辛酸。張愛玲不禁為古小說的魅力所傾倒。

香港大學終于關閉了。異鄉學生若非參加守城,便無家可歸,無處安身。張愛玲跟著一大批同學到防空洞去報到守城,領了頂銅帽子和證章。就這樣港大停止辦公後,異鄉的學生被迫離開了宿舍,不得不去參加守城工作來解決膳宿問題。在回來的路上,便又遇到了一次空襲,刺耳的空襲警報聲響起,大家在驚慌的尖叫聲中慌亂的跳下電車,躲在路邊的門洞子里。人家跑,張愛玲便也跟著跑,並不懂得所謂的「防空員」究竟是什麼意思,又該做些什麼;她心里想著到底什麼是防空員的責任,難道就是與老百姓們一起等著空襲警報的解除??

又是一聲呼嘯,警報淒厲地響著,一架涂著日軍徽樣的轟炸機已經俯沖過來,就在頭頂上,張愛玲擠在防空洞的洞邊上,望著門洞外面明晃晃的日光下冷清清的街道,到處是那種單一的陽光的亮與白,就連孤單地停在路邊的電車里,也是蓄著滿滿的光,給人一種原始的擴大無比的荒涼。

張愛玲想︰難道自己就這樣將與陌生的人群擠在一起走向永恆的死亡嗎?可是,若是與自己的家人死在一起,又有什麼不同的意義呢?這時候,父親、母親、後母、弟弟和姑姑,一切的一切,愉快與不愉快,也統統化作了一片空白。她正這樣沒有目的的想著,有人大喊一聲︰「模地,模地。」磕磕絆絆中還沒有蹲下來,飛機便俯沖下來,「轟」的一聲巨響,就在頭頂炸開。余音繚繞很久,大家才長吁一口氣。張愛玲抬起身子,知道自己還沒有被炸死,竟也感覺不到生還的喜悅。門洞里擠滿了驚慌失措的人,有腦油氣味的、棉墩墩的冬天的人。抬頭看出去,天依舊是淺藍而明淨的,它毫無理由地就被送到死亡的面前。

突然抬進一個大腿上流著血的青年店員。這顆炸彈投在對面的街道上,就是沖著這個青年目標來的。而這個青年也還是很得意,自己沒有被炸死。

等到警報解除後,大家又爭先恐後地擠電車,和逃命一樣積極和勇猛,人們那麼容易健忘地又投入到生活,哪怕剛剛從死亡身邊走過。張愛玲捏著手中的電車票,望著人擠人的車門,光顧冥想著,最終被電車留在了原地。

防空工作地駐扎在馮平山圖書館,在那里被她發現了一本《醒世姻緣》,張愛玲一邊翻著,一邊又擔心能不能在炸彈下來之前把它看完。字印得極小,燈光又是昏昏的,但是張愛玲想著,如果一個炸彈下來,還要眼楮做到什麼呢?正所謂「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張愛玲如饑似渴地讀著《醒世姻緣》,一連幾天看得頭都抬不起來。房頂上裝著高射炮,成為轟炸目標,一顆顆炸彈轟然落下來,愈落愈近。張愛玲只是一個勁地想著︰「至少等我。」

後來,張愛玲和大多數同學一樣,漸漸地都習慣了戰爭,似乎大家從很早起就與戰爭結下緣份。張愛玲隨著學校的隊伍下山時,對于戰爭的最初的具體感受就是想睡覺。從香港之戰開始的早晨她就沒有睡好覺。以後幾天都是在炮火中驚醒。對于戰爭,張愛玲她覺得自己完全是一種超然的態度,她在回憶中寫到︰「我們對待戰爭的態度,可以打個譬喻,就像一個人坐在硬板凳上打瞌睡,雖然不舒服,而且還沒完沒了地抱怨著,但到底還是睡著了。」這里張愛玲告訴我們能夠不理會的,一概不理會。出生入死,只是沉浮于最富色彩的經驗中。

在參與反戰的工作中,張愛玲像一個戰地記者般地細細地觀察著她身邊的事,使他最受感動的是兩個人。一個是從中國來的艾芙琳,據她自己說是吃苦耐勞,擔驚受怕慣了的,但學校鄰近的軍事要塞遭轟炸時,艾芙琳第一個受不住,大哭大鬧,歇斯底里起來,說了許多可怖的戰爭的故事,把旁邊的女生一個個嚇得面如土色,比發生在身邊的戰爭還要可怕。張愛玲從艾芙琳身上看到了一種健康的悲觀,是人的本能的驅動。她是那種事實即要來了,就去迎接它甚至提前預算的人,宿舍里的存糧就要吃完了,但艾芙琳比平時吃的更多,還勸大家努力地吃,因為不久就沒得吃了。同學們想實行分配制,她百般阻擾。整天吃飽了就坐在一邊啜泣,傷嘆,因此而得了便秘。

與艾芙琳截然相反的是炎櫻,簡直就是賊大膽,絕不把明天的痛苦提前到今天的晚上。炮轟槍鳴,她會冒死去看電影——看那種不動腦筋只顧張嘴大笑的五彩卡通片——回到學校又獨自上樓洗澡,流彈打碎了浴室的玻璃窗,她還在浴室里從容地潑水唱歌。那歌聲嘹亮,那歌聲滿不在乎地嘹亮著仿佛是對眾人的恐慌的一種嘲諷。在漫天的炮火聲里,那歌聲簡直是亮烈而振聾發聵的。舍監听見歌聲,大大地發怒了,她還是滿不在乎的。張愛玲非常欽佩自己這位摯友的膽量,簡直如同一個戰場女神,歌聲與炮聲伴奏,真是一個昂然的人生態度。張愛玲從炎櫻身上看到了人性亮麗的一面,雖然她也私下勸炎櫻注意危險,但如果不是與女生們在一起,她也許與炎櫻一樣去享受戰爭中的生命快樂和刺激。

還有一位同學不停地抱怨著︰「我本來是打算周游世界,尤其是想看看撒哈拉沙漠,偏偏現在打仗了。」炎櫻笑嘻嘻地說︰「不要緊,等打完仗再去。撒哈拉沙漠大約不會給炸光了,我很樂觀。」炎櫻的機智與她人的胡攪蠻纏令張愛玲不禁莞爾。這戰爭中的一切變化,人們的心理反應,智慧與黑暗,張愛玲都細細地觀察,不無幽默地描繪了戰時同學們的眾生相,並寫了一部傳世作品《燼余錄》。

還有一位叫喬納生的華僑同學,他曾經加入志願軍上陣打過仗,在他的身上,充滿了年輕人的狂熱、偏執、與浪漫主義。他大衣里只有一件翻領襯衫,臉色蒼白,一綹頭發垂在眉間,有三分像詩人拜倫,就可惜是重傷風。喬納生知道九龍作戰的情形,他最氣惱的便是他們派兩個大學生出壕溝去把一個英國兵抬進來,他也因此大發感慨——「我們兩條命不抵他們一條命。招兵的時候他們答應特別優待,讓我們歸我們自己的教授管轄,答應了全不算數!」一幅少年不知愁的滋味,他投筆從戎之際大約以為戰爭是基督教青年會所組織的九龍遠足旅行。這真可謂是「殘酷的浪漫主義」。

有個安南青年,在同學群中是個有點小小名氣的畫家。他抱怨說戰後他筆下的線條不那麼有力了,因為自己動手做菜,累壞了臂膀。其實他只會做一道炸茄子。後來大家每每看見他起鍋炸茄子,就替他的膀子而難過……因為這是藝術家的膀子……

而對張愛玲心靈觸動最大,讓她對人生的本質和對戰爭的本質產生困惑的是那個張愛玲喜歡的教歷史的佛朗士教授的被槍殺。在張愛玲眼里,佛朗士是「一個先生,一個好人」,他的死是「人類的浪費」。佛朗士先生是被自己人打死的。他像其他的英國人一般,被征入伍。那天他在黃昏後回到軍營里去,大約是在思索著什麼有趣的歷史事件,太過專心了,就像他平時講課前總要凝神集中一下自己的思路再滔滔不絕吐出滾滾歷史見聞一樣,終于沒有听到哨兵的吆喝,哨兵就放了槍。張愛玲記得每逢志願兵操演,佛朗士先生總是拖長了聲音通知學生們︰「下禮拜一不能同你們見面了,孩子們,我要去練武功。」想不到,「練武功」竟「練」得一去不復返。而且,他又是如此最無名目地死在自己人的手里。懷著哀悼的心情,張愛玲不禁想起先生的一些掌故︰佛朗士教授是一個愛喝酒的、豁達的人。他又是一個徹底了的中國化的人,佛朗士也實在是一個「很有趣」、「很有個性」的人物。張愛玲對先生的學問也是相當的欣賞。先生研究的歷史很有獨到的見解,本來還可以從他那里學到的東西還有很多很多。可是,他就這樣不明不白地死了。原來,戰爭竟是如此的殘酷!佛朗士老師死了,這是最無名的死,算不算為國捐軀,即便是「光榮殉國」,原本他自己對英國殖民地政策也並無多大好感,一個大大的好好先生就這樣的死了。佛朗士教授是張愛玲讀書以來最為欣賞的一位教授。

戰時的港大有不少學生殉難,當時所頒授的十四位醫學學士中,就有兩位死于戰亂;教員中亦有許多人殉職,也包括這位張愛玲愛戴的佛朗士教授。

在戰爭時期,張愛玲缺吃少喝,也沒有被褥,晚上蓋著報紙,墊著大本的畫報——是美國《生活》雜志,模上去又冷又滑。外國的人,外國的槍炮,外國的雜志,這時異鄉的感覺格外的重了,幸好還有《官場現形記》和《醒世姻緣》陪著她。受傷的人在申吟「媽媽呀——」;多愁善感的學生拉長了音抒情「家,甜蜜的家!」;她不由地也想起了她的家,還有家人,媽媽、姑姑、弟弟、也有父親。

——這些戰時的經歷對于張愛玲來說,是她一生的沉香冷艷中最不諧調而難能可貴的。

——人類生活的愚蠢與滑稽在戰時一展無遺。在時代巨大的陰影里,我們連自己的渺小、慌亂的影子都不易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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