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我喜歡的張愛玲 第五十章 張愛玲的“戰爭”的記憶(中)

作者 ︰

香港終于淪陷了,是真正、真正的淪陷了。

炮聲、轟炸聲終于停了下來。乍一停下來,沒有爆破聲的城市讓人反而不習慣了,當人們意識到這意味著還能活下去,並且又要開始準備活的計劃時,便讓人有一種發瘋樣的歡喜。歡喜天地仍存,歡喜生命仍存,歡喜一切伸手可觸的、具體的生命的實感。

也許,在戰爭中,人的本性表現得更為徹底。戰爭中人們去掉了一切浮華,,剩下的仿佛只有「飲食男女」這兩項。兩千年的孔老夫子就說「食色性也」。

雖然,人類文明的教化,其終極的目的是為了跳出原古獸性生活的圈子。可是,一旦陷入生死存亡的困境,人的精神就會失去依托,陷于極度的虛空。事實正是如此。香港的外埠學生困在那里沒有事做,成天就只是買菜、燒菜、調情——不是普通的學生式的調情,溫和而帶有一點感傷氣息的。

男女之間的關系變得異常的隨便、曖mei。女生們沒有了平時的矜持與清高。在宿舍里,男學生躺在女朋友的床上玩紙牌一直到深夜。第二天一早,她還沒有一起床,他又來了,坐在床沿上,隔壁便听到她嬌滴滴的叫喊︰「不行!不嗎!不,我不!」一直到她穿衣下床為止。張愛玲覺得︰這一類的現象給人不同的反應作用——會使人悚然回到孔子跟前去,也說不定。到底相當的束縛是少不得的。原始人天真雖是天真,究竟不是一個充分的「人」。這是非常典型的張愛玲的筆法,尖銳深刻、一針見血。這就是暴露著人的「本性」。

醫院院長想到「戰爭小孩子」(即戰爭期間的私生子)的可能性,極其擔憂。事實上,在當時的情況下,這也是防不勝防的。以至于,對這類事情的防範有時候也會犯上「神經過敏」。有一天,醫院院長瞥見一個女學生偷偷模模抱著一個長型的包裹溜出宿舍,院長以為他的噩夢終于實現了。後來才知道這個女學生將做工得到的米運出去變錢,因為路上流氓多,恐怕中途被劫,所以將一代米改扮了嬰兒。

與此相隨的是,在戰亂中,平凡的人們承受著無牽無掛的虛空與絕望。人們受不了這個,急于攀住一點踏實的東西,因而,香港的市民卻更實惠了,都在戰亂中都忙著結婚了。結婚像是戰爭結束的本質的標志,看看香港報上挨挨擠擠的結婚廣告便知道了,香港的報紙最多的廣告全是結婚的廣告。人們在戰爭的血火中認識到人最本質的東西。張愛玲傷心地看著這一切,仿佛退回到洪荒的原始時代的現有社會。

學生中結婚的也有。「一般的學生對于人們的真情情愫鮮有認識,一旦有機會刮去一點浮皮,看見底下的畏縮,怕癢。可憐又可笑的男人或女人,多半就會愛上他們最初的發現。」張愛玲也覺得他們過早結婚的悲劇在于「限制自己的活動範圍」。這對于求知欲、交友欲最旺盛的年輕人而言,當然是無益的。張愛玲清楚地記得,在「圍城」的日子里,有一對男女去她們辦公室向防空處長借汽車去領結婚證書。男的是醫生,張愛玲揣測他「平日里也許並不是一個‘善眉善眼’的人」,但在這時候他不時地望著他的新娘子,眼里只有近乎悲哀的戀戀的神情。新娘是看護,矮小美麗,紅顴骨,喜氣洋洋,弄不到結婚禮服,只穿著一件淡綠綢夾袍,瓖著墨綠花邊。他們來了幾次,一等等上幾個鐘頭,默默對坐,對看,「熬不住滿臉的微笑」,招得那些年輕的學生們都笑了。也許,在那樣提心吊膽、朝不保夕的生活里,張愛玲覺得「實在應當謝謝他們給帶來的無端的快樂。」也深深被她們的亂世之戀所感動。

急匆匆結婚的人多起來,是生活的不確定性讓人們沒有了安全感,結婚雖然限制了發展,但風雹雷電兩個人扛著總比一個人要強。

在這里,張愛玲理解了生命的寬厚與堅強,生命原來就是這樣的一步一步地朝前走去的,毫無疑問,戰爭狀態下的香港經驗促使張愛玲形成了她完整、穩定的人生觀、世界觀,使她對時代及時代背景下的個人生活有了成熟的理解,這構成了她不久後走上文壇的基礎。

戰爭與婚姻,後來,張愛玲在她的成名作《傾城之戀》中就寫了這樣的一個故事。故事中,是香港的陷落成全了主人翁白流蘇與範柳原。成全了那一對夫妻「熬不住的微笑」,在這動蕩的世界里,錢財、地產、天長地久的一切,全不可靠了。靠得住的只是女主人翁白流蘇腔子里的這口氣,還有睡在白流蘇身邊的這個人男人範柳原。「她突然爬到柳原身邊,隔著他的棉被,擁抱他。他從被窩里伸出手來握住她的手。他們把彼此看得透明透亮,僅僅是一剎那的徹底的諒解,然而這一剎那能夠在一起和諧地活個十年八年。」在故事的結尾部分,她寫道︰「在這不可理喻的世界里,誰知道什麼是因,什麼是果?誰知道呢?也許就因為要成全她,一個大都市都傾顛了。成千上萬的人死去,成千上萬的人痛苦著,跟著是驚天動地的大改革……」

在《傾城之戀》這本書的故事里,有著張愛玲自己的影子,有著張愛玲周圍的年輕人的影子,也有著與母親黃逸梵一道從上海來的,住在淺水灣酒店的熟人的影子。因為母親離開香港去了新加坡以後,張愛玲每隔一段時間就要去淺水灣一次,從母親的朋友那里打听有沒有去上海的船票。母親留下來的這兩位朋友就沒有走了,後來就同居了。因為戰爭、因為寂寞、因為恐慌、因為剝去了一切浮華的裝飾後,直見真心。于是,相愛成了他們唯一的選擇。

在香港淪陷的寂寞時候,這些學生們除了情愛,還有什麼呢?「飲食男女」,除了情愛,還有一大主題便是「飲食」……

宿舍里的男女同學們整天講的無非是「吃」。張愛玲說︰「真奇怪,一件最自然、最基本的功能,突然得到過份的注意,在情感的強烈的照射下,竟變成下流的、反常的。」

圍城期間,港城一片混亂。政府的冷藏室里,冷氣管失修,堆積如山的牛肉,寧可眼看著它腐爛,,也不肯拿出來。做防御工作的人員分到米與黃豆,沒有油,也沒有燃料。而各處的防空機關忙著分米分油,設法喂養手下的人員,根本沒有閑功夫去照料炸彈。管理秩序一片混亂,張愛玲有兩天沒能夠吃上飯,她們不是在職的防空員,又不能擠到人堆里去取自己本該取的那一份,飄飄然地仍然要去上班,不看守也不被看守,完全被扔進空荒的世界中。饑餓中人的感覺格外虛無。

張愛玲和炎櫻也被這種最為具體、最為實在的氣氛所感染。香港淪陷後,挨過了爭柴爭米、飯沒有得吃的禁閉的日子,張愛玲她們就陷入了一種出奇的「吃」的熱情,發現了瘋狂購物的樂趣。她們曾經滿街的找尋冰激凌。她們瘋狂地撞進每一家吃食店去問是否有冰激凌。只有一家答應說明天下午或許有。于是她們第二天步行十來里路去踐約,叫到一盤昂貴的冰激凌,里面咯吱咯吱全是冰屑子。

滿城都涌著一種蘇醒過來的活力。街上擺滿了攤子,賣胭脂、西藥、罐頭牛羊肉、以及搶來的西服、絨線衫、巢絲窗簾、雕花玻璃器皿、整匹的呢絨。炎櫻與張愛玲就穿梭在這些攤販之間,並不是要買,而是在挑挑揀揀,翻翻看看中,享受戰後的安寧。實際上,看看,就已經有無限的樂趣了,到這時候張愛玲也明白了為什麼大多數女人會對買東西這類瑣事樂而不疲;生命的事情在、親切與安穩全在那些瑣碎然而喜悅的錙銖必較、精挑細選、與絮絮叨叨上;一個不曾體驗過購物樂趣的女人是一個不曾真正接觸過生活的女人。

最令她們開心的是戰後的小吃,因為所有的學校教員、店伙、律師等職業都沒有開工,他們全都暫時改行做了餅師。因為沒有汽油,汽車行全改成了吃食店,沒有一家綢緞鋪或藥房不兼賣糕餅的。在戰時的香港,街上每隔五步十步便蹲著個衣冠楚楚的洋行職員模樣的人,在小風爐上炸一種鐵硬的小黃餅。漸漸又有試驗性質的甜面包、三角餅、形跡可疑的椰子蛋糕。所有的這些學校教員、店伙計、律師幫辦全都在做餅。人們立在灘頭吃滾油煎的蘿卜餅,卻對尺來遠之外的腳底下就躺著的窮人青紫的尸首熟視無睹。沒有一點憐愛,沒有一點同情心。也許看得太多了,自身都難保。還管得了那麼多嗎?香港中環、九龍等繁華街頭都被這些可愛的各色糕點籠罩著,即使有著凍成青紫的尸首,也無法躲避,也習以為常。生已無常,死反而視為正常。在香港戰後的空氣中,流動的就是這樣這種尖銳而又肯定的人見的涼氣。

香港從來沒有這樣嘴饞過。那些從天上纏mian飄下來的雨絲,是香港的「口水」嗎?今朝有酒今朝醉,明天還不知道會怎麼樣呢?

戰爭,可怕的戰爭!房子瞬間地被毀掉了,錢也轉眼成了廢紙,分分秒秒都有人死去,一切的一切都朝不保夕。這是不是像唐詩中描寫的那樣︰「淒淒去親愛,泛泛人煙霧」。這一切都不如眼前的現實的戰爭來得無牽無掛的虛空,來得絕望與真實。

人生的無可預料的感覺,在此一時期的張愛玲可能感受極為深刻,在香港大學學習的第三年,她哪里會想到戰爭會尾隨而來。這場戰爭擋住了她前去倫敦大學的道路……

人生的無測給張愛玲帶來了無限的惆悵,先是在上海,她在蘇州河旁的炮火中逃離了父親的家,接著是這次的戰爭破滅了去牛津大學的夢想。亂世之人,對于時代幾乎失去了抱怨的激情,但戰爭畢竟是戰爭,戰爭把更為廣闊的社會內涵強行地推入到了她的幾近封閉的生活中。

在百般無奈的空虛與無聊中,張愛玲重操舊業,畫了許多的畫。她仿佛又回到了在聖瑪利亞女校時的中學時代,當時她就常常在課堂上躲在下面畫畫。對線條與色彩的敏感,對她後來的寫作也是很有幫助的。張愛玲覺得,在戰爭這段時間是她繪畫上的黃金時代,以後再也休想畫出那樣的圖畫。即使以一生的精力為那些雜亂重疊的人頭寫注解式的傳記,也是值得的。

譬如說,那暴躁的二房東太太,斗雞眼突出像兩只自來水龍頭;還有那個少女乃女乃整個的頭與頸便像理發店的電吹風風管;像獅子又像狗的,蹲踞著的有傳染病的妓女,衣裳底下露出紅絲襪的盡頭與吊襪帶。無論是張愛玲的畫還是文字,總是那麼的犀利,有一針見血的功力。

張愛玲後來正如她所願,確實從事了「為那些雜亂重疊的人頭寫注解式的傳記」的工作,只不過,不是用畫筆,而是用文字,但是兩者有著某些異曲同工之妙。張愛玲與炎櫻則不愧是高山流水遇知音。張愛玲特別喜歡炎櫻有一套畫畫用的顏色,全是不同的藍與綠,使人聯想到「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兩句詩的溫馨意境。

後來在張愛玲回到上海後多次拿出她戰時在港大的圖畫來欣賞的時候,自己回憶說︰「自己看了自己的作品歡喜贊嘆,似乎太不像話了。」張愛玲想著要重新照著樣子再畫一遍,但是再也畫不出來了。這也許正如李商隱詩中所說的︰「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港戰期間的所見所聞誠如張愛玲自己所說的那樣︰給了她切身的劇烈的影響。她一向抱有一種荒亂的身世之感,現在「香港經驗」又為她這種「身世之感」注入了很多非個人性的內容,開始把它與一種更廣大的對社會、對歷史、和對人性的體驗連接起來。

世界上有那樣一類人︰他們超拔出世,我行我素,即不顧及別人的譏議,也不看重別人的褒揚,即無同情別人的善良,亦不喜別人對自己的同情,我就是世界,世界就是我,周遭現世的悲歡離合,悉與我無關,僅有自己的個人的歡悅與悲郁才是真正可信的東西。這類人可以成為個人主義者。張愛玲大致就是這樣的人,但她異于一般個人主義者的是,她向往一種完美,一種現實中往往並不存在的東西。她也知道「完美」在現實中往往意味著不可能,所以對于現實對于周圍紛亂的一切她總是抱以冷觀、嘲諷的態度,而把那種「完美」,深深地安放在自己的內心。完美主義者張愛玲,因此凌絕世俗。這種性格在港戰期間終于形成,它深深地影響了此後的張愛玲。

整個世界都在打仗,每一分鐘都有人死去,都有一個家庭、一個城市,甚至是一個朝代覆滅,在動蕩的時局面前,個人的情愛顯得多麼渺茫而不可靠,這邊正在山盟海誓相許白頭到老著,那邊忽然「轟隆」一聲,所有的誓言就都成了空話,海枯石爛倒成了現實。

在炮火、病痛、饑餓與死亡中,張愛玲看到了最真實的人性,直抵靈魂的核心。

戰爭很快就結束了,只用了短短的18天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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