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我喜歡的張愛玲 第六十九章 張愛玲的“封鎖”的記憶

作者 ︰

這個《封鎖》是一個很精致的短篇小說,張愛玲寫的是在一個封閉的場景中一對在電車上萍水相逢的男女,所做的一場虛假的艷遇之夢。

喜歡它的研究者,津津樂道的是它的現代性、人性化,或者心理刻畫的功夫等等。

談這個小說,首先要解題,也就是什麼是「封鎖」?

這是日偽統治時期的一個專用術語。在淪陷後的上海,只要在什麼地方發現有地下抗日人員的行蹤,日軍就會封鎖該區域,少則個把小時,多則十幾天。

具體辦法是將有關街道用繩子圈住,各保甲當時都有「自警團」,成員為該街區18~30歲男子,由這些人擔任崗哨,禁止行人進出,而後日軍或偽軍警察開進,挨家挨戶搜查。抓到抗日分子之後,才可解除封鎖。

張愛玲在《封鎖》中的描寫,與實際情況完全吻合。小說里講,當封鎖開始的一小會而之後,「街上一陣亂,轟隆隆來了兩輛卡車,載滿了兵……」每當街上有封鎖發生,就預示著將有地下抗日分子被逮捕。

這種「封鎖」,不僅給老百姓的生活帶來了很大的不便,而且對有愛國心的人來說,也是一個大大的夢魘。

但是,這種壓抑和恐怖的氣氛,在《封鎖》里根本看不到。我相信,幾乎所有的——不到壓抑與恐怖,都把這個小說的背景,當成了時下的「堵車」來體會——其實堵車那不過是現代都市中的一種無奈。

張愛玲寫道︰「封鎖期間的一切,等于沒有發生。整個的上海打了一個盹,做了一個不近情理的夢。」也就是說,都市里對現狀不滿的人,在一個偶然的機會里宣泄了一下。如果不踫到封鎖,電車的進行是永遠不會斷的。封鎖了。搖鈴了。「叮鈴鈴鈴鈴鈴,」每一個「鈴」字是冷冷的一點,一點一點連成了一條虛線,切斷了時間與空間。

《封鎖》短篇小說簡介︰

離開了《茉莉香片》、《花凋》、《金鎖記》這些親人的影子,張愛玲暫時離開家庭陰影的回憶,將目光投向都市中成年男女的微妙關系上。

這是一個很精致、很獨特的短篇,許多人談論張愛玲小說時都會提到它,特別是張迷們,對于她的作品如數家珍。

《封鎖》首次發表是1943年11月在蘇青主編的《天地》月刊上登出。後來收集到《傳奇》小說集里面。它講述了一樁轉瞬即逝的「愛情」,一次如煙花般散去的調情。用上海人的話說就是「女主角」被「男主角」吃了一口「豆腐」。

在「封鎖」的時空中,一對萍水相逢的男女,做了一場短暫夢。「封鎖期間的一切,等于沒有發生」。張愛玲顯然有些諷意,然而又是浸著說不出的淒涼。

背景是封鎖中的上海。

封鎖了,人們被柵欄攔起來了,靜靜地等著,整個城市靜下來,這龐大的城市在陽光里盹著了,重重地把頭擱在人們的肩上,口水順著人們的衣服緩緩流下去,不能想像的巨大重量壓住了每一個人。上海似乎從來沒有這樣靜過。一個乞丐趁著鴉雀無聲的時候,提高喉嚨唱將起來︰「阿有老爺太太先生小姐做做好事救我可憐人哇?阿有老爺太太先生小姐做做好事救我可憐人哇?……」然而他不久就停下來了,被這不經見的沉寂噤住了。一個山東乞丐渾圓嘹亮地叫著「可憐啊可憐!一個人啊沒錢!可憐啊可憐,!一個人啊沒錢!」悠久的歌從一個世紀唱到下一個世紀。

拉了警報的街上,一輛空電車停在街心,電車外面淡淡的太陽,電車里面,也是太陽——單就這電車便有一種原始的荒涼。因為封鎖而被滯留在電車里文明被斬斷,電車里的舞台上,充滿了一種原始的荒涼感,在那里,一切社會文明的面具都被摘了下來,乘客在陷入可怕的空虛的同時,又感到一種莫名可喜的解月兌。

電車里有一個25歲的女孩子吳翠遠。她是一個單純的女人,在家里她是一個好女兒,在學校里她是一個好學生,大學畢業後她又順理成章地成為她現在這個學校里的英語助教,不出色,但也沒有人指責她不稱職。從小到大,她從來沒有讓別人操過心,可惜的是,她從來也沒有讓別人矚目過,注意過,包括男人。

她給人的印象,就像她那雪白的皮膚,白倒是白,像擠出來的牙膏,她的整個人就像擠出來牙膏一樣白而沒有款式。

「她穿著一件白洋紗旗袍,滾一道窄窄的藍邊——深藍與白,很有點訃聞的風味。她攜著一把藍格子的小陽傘。頭發梳成千篇一律的式樣,惟恐喚起公眾的注意。」

電車里除了女人還有男人,除了這個吳翠遠還有一個35歲的都市體面男人呂宗楨。平時,他是會計師,他是孩子的父親,他是家長,他是一個女人的丈夫,他是車上的乘客,他是店里的主顧,他是守規矩的市民,反正,他很少單純是一個男人。可是,在這里,在這時候,在這時空隔斷的電車里,他單純是一個男人,沒有人知道他的底細,沒有人知道他到底有哪些身份。

吳翠遠原本屬于呂宗楨不怎麼喜歡的那種女人,她是那種美得有點模稜兩可的女人,不鮮艷,不招搖,臉上的表情永遠淡得惟恐喚起公眾的注意,很難引起男人由衷的向往。

短暫的封鎖,電車停開了。時間突然停住不動了,從原先的上班、下班、上車、下車的「鏈條「上分割出來了。電車里,他為了躲避他老婆的一個他所討厭的親戚,偶爾和吳翠遠交談了幾句,便突然覺得和她交談很愉快,他看著她,她紅了臉,讓他看見了,他顯然很愉快她的臉紅,她的臉就越發紅了。

在這大家都不知道底細的空間和時間里,男人讓女人覺得她是女人,女人讓男人覺得他是男人,大家都重新發現了在文明的社會里久違的快樂。她那原本不為他所喜歡的特點恰恰又成為了他喜歡的理由,看著她低眉淺笑的樣子,呂宗楨斷定吳翠遠是個可愛的女人——白,稀薄,溫熱,像冬天里你自己嘴里呵出來的一口氣……她是你自己的一部分,她什麼都懂,什麼都寬宥你。

呂宗楨坐在吳翠遠的隔壁。他向她低聲問道︰「這封鎖,幾時完哪?真討厭!」

她吃了一驚,掉過頭來,卻看見他擱在她身後的一只胳膊,吳翠遠整個身子僵了一僵。他又說話了︰「你也覺得悶吧?我們說兩句話,總沒有什麼要緊!我們——我們談談!」

沒有回答。他繼續說︰「你知道麼?我看見你上車,車前頭的玻璃上貼的廣告,撕破了一塊,從這破的地方我看見你的側面,就只有一點點下巴。」

呂宗楨稍猶豫了一下,又說︰「後來你從皮包里拿錢,我才看見你的眼楮、眉毛、頭發。」

女的笑了,看不出這人倒也會花言巧語——太陽紅紅地曬穿他鼻尖下的軟骨。他擱在報紙上的那只手,從袖口里伸出來,黃色的、敏感的——一個真的人!不很誠實,也不很聰明,但是一個真的人!她突然覺得熾熱、快樂,她背過臉去,細聲道︰「這種話,少說些吧!」

他們在車里戀愛了,戀愛著的男子向來喜歡說,戀愛著的女人向來喜歡听,戀愛著的女人破例是不大愛說話的,因為下意識里她知道︰男人徹底地懂得了一個女人之後,是不會愛她的。好在初識在車里,她也不需要說太多的話。他們愉快地戀愛著,為了她,呂宗楨打算重新結婚,吳翠遠也想背叛家里那些一塵不染的好人,咬著個不很誠實、不很聰明——但卻是一個真的人。畢竟真人難遇,這世上好人要比真人多。

他就是個真人嗎?或許在車上短短的幾分鐘里,他確乎是個真人吧。但是,不行啊,他還得回到那個要求好人的社會里去。他不能讓她積蓄快樂下去了,他又恢復了好人的面貌,他用苦楚的聲音向她說︰他不能讓她為了他自己犧牲了她的前程。令人驚愕的突轉,是因為封鎖快結束了。

封鎖結束了,叮鈴鈴玲的搖鈴聲中,電車又當當當地往前開了。呂宗楨突然站起身來,擠到人群里,不見了。他並沒有下車,遙遙地坐在他原來的位置上。

可對于吳翠遠來說,他等于死了。

對于呂宗楨來說,是到他在餐桌上閱讀女兒成績報告單的時候,吳翠遠僅僅成了一個模糊的面影。

也不怪他——那本來就是一張天生使人忘記的臉。然而,那張臉也曾使他覺得像一朵淡淡幾筆的白描牡丹花,額角上兩三根吹亂的短發便是風中的花蕊。只奈何瞬息間萬變。

掩飾著的痛苦當然有,當他看見燈光中趴在地毯中間裝死的烏殼蟲的時候,他的手心汗潮,渾身一滴滴沁出汗來,為何?是不是想到了自己?當然他回想起自己遙遠的慷慨激昂的聲音︰

「我不能讓你犧牲了你的前程!」他還是為自己自豪。文明社會中體面的中產階級男人,是個好人,在他人的目光的注視下。

盡管自己的太太小學都沒有畢業,她家的人也都是好人。盡管剛才自己與整個上海一道打了一個盹,做了一個不近情理的夢。還是等于一切都沒有發生吧,還是去做個好人吧。

「訃聞」與「深藍與白」的比喻和色彩,活月兌月兌地將一個規規矩矩地沒了活性的女教師的呆板表現出來,使人聯想到年輕的女教師的生活,也將如同「訃聞」般散發出死灰的氣味。

這是一篇非常洗練的作品,在被封鎖的停著的電車上,一個俗不可耐的中年的銀行職員,向一個教會派的平凡而拘謹的未嫁的女教員調情,在這驀生的短短一瞬間,男的原意不過是吃吃豆腐(上海話吃豆腐是調情)消遣時光的,到頭卻引起了一種他所不曾習慣的惆悵,雖然僅僅是輕微的惆悵,卻如此深入地刺傷了他一向過著甲蟲一般生活的自信與樂天。

女的呢,也戀愛著了,這種戀愛是不成款式的,正如她的為人,缺乏著一種特色。但這仍然是戀愛,她也仍然是女人,她為男性所誘惑,為更潑辣的人生的真實所誘惑了。張愛玲在這些地方,簡直是寫的一篇詩。

我喜愛這作品的精致如同一串珠鏈,但也為它的太精致而顧慮,我以為,倘若寫更巨幅的作品,像時代的紀念碑式的工程那樣,或者還需要加上笨重的鋼骨與粗糙的水泥。

還有,在國難當頭、生與死、善與惡搏殺的背景下,精雕細刻,寫出這樣的一場旖夢來,不是太冷血了麼!!!

因此,我們就不難理解,一些正義人士對張愛玲的躥紅,會有何等的不安或抵觸。

時代雖然在大破壞中,但也自有它的大更新。新鮮的生命與情感照生不誤,而且來的更迅捷,更熱烈。在封鎖中,太多浮游的情感與倉促的生命,抓得住的只有現在……現在……封鎖的短暫中不奢談永世。等待這位年輕而有才情的世家小姐,也將是一場由亂世促成的傾城之戀。

正是這篇《封鎖》的文章,使得胡蘭成有了要結識張愛玲的願望。就是這篇《封鎖》替她引來了胡蘭成,引來了半世的寒風冷雨,不白之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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