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里我們會出現各種各樣微妙的心情,他們仨也不例外會出現這樣微妙的心情。張愛玲與胡蘭成在一起經常要說起他們共同的朋友蘇青。即便是在上海這樣開化的地方,像蘇青這樣原本是大戶人家的少女乃女乃,和丈夫離了婚,獨自帶著孩子辦事業,在男人堆里爭地盤的女人,還是多受非議的。
張愛玲很喜歡這個女同行——她們是雙重同行,同為女性,又同為作家,她真心實意地表達她對蘇青的喜好,說︰「蘇青的美是一個俊字。有人說她俗,其實她很俊俏。她的世俗也好,她的臉好像喜事人家新蒸的雪白的饅頭,上面有點胭脂。」胡蘭成本是個並不介意世俗戒律的人,覺得張愛玲的評論很對,頗有同感,而且他認識蘇青在張愛玲之前,現在又有了張愛玲這一層友好的關系,于是更經常和蘇青聚聚,到她家坐坐,談談對時局的看法,聊聊近況。
有天晚上胡蘭成在蘇青處勾留,張愛玲恰巧翩然而至。三人對這不期而遇的邂逅相遇都顯得十分尷尬,再開化狀的中國人也擺月兌不了男女授受不親的傳統因子。張愛玲覺得委屈,那時候胡蘭成已經與張愛玲結婚了。
張愛玲心中立刻泛出的醋意,一時不及掩飾,胡蘭成看出來了,蘇青不會看不出來。張愛玲自然明白胡蘭成在這里的原因,況且蘇青又是一個這樣磊落大方的人,蘇青也喜歡看胡蘭成在眾人面前與跟她單獨在一起不一樣的樣子。
可是,在這一系列清醒的認識之外,張愛玲又感到心底有一絲莫名的嫉妒,張愛玲一直暗地里把蘇青當做自己的對手,不只是在創作方面,在其他方面也一樣。蘇青當然是她的好朋友,但誰說好朋友之間不會有競爭,只怕還更激烈。雖然理智告訴她自己這一點她沒有什麼之外,但一個全心奉獻的女子看到她牽掛的男人與另一個女子在一起,雖然明知道這是再正常不過的社交,但心里酸酸的委屈卻不是理智可以控制的。這是後話。
究到底。她也不過是個戀愛著的尋常女子!
張愛玲走時,胡蘭成也許會一同告辭了跟出去;也許會為了表明什麼;仍不動身。那麼這時蘇青就極有可能會向胡蘭成發出警告,說你愛沾花惹草,,對其他女人也就罷了,對張小姐可不能這麼隨便,張小姐不是一般的女子,而且是黃花閨女,你若弄出個始亂終棄來,罪過就太大了。
及至後來,卻真的有一天胡蘭成與張愛玲成婚了,雖非明媒正娶,婚書媒證人等等也跡近兒戲,畢竟與朝雲暮雨不可同日而語。蘇青也應至此才真正放下心來,並以為自己當初的擔心是錯了,以為從不專心的胡蘭成這回是認了真了。有眼見他兩人唧唧我我,喁喁噥噥,直如伊甸園的亞當夏娃一般,幸福地掰不開了,當時大概只會羨慕,哪里還會想到如此的神仙眷侶,末了竟也會落入凡夫俗子的痴情女子負心漢的窠臼呢?
張愛玲說過︰「戀愛的定義之一,我想是夸張一個異性與其他一切異性的分別。」在張愛玲與胡蘭成二人相得甚歡的日子里,胡蘭成眼中的張愛玲也未免不是被夸張了的,與其他一切異性相區別的一個張愛玲,她雖然絕對不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的,但至少是這個世界上與別人不同的一個,同時由于對方的愛意,激起了她許許多多在眾人面前無法展現的聰明機警與呆頭呆腦,他愈發覺得她是這樣的別有意趣。
在胡蘭成的眼里,張愛玲是一個女孩子,她無論做什麼事情都是一副很專心的樣子,很沉思的樣子,連走路、撿一枚針或開一瓶罐頭,她都一本正經,顯得十分吃力,又不肯因不易而有一點遷就。可是就她這樣的稚氣的女孩子居然接洽寫稿的事情兩不吃虧,連用錢也預算的好好的。
張愛玲她處理事情有自己的條理,也有自己的果斷。
所以如果此時蘇青向張愛玲提出忠告,張愛玲聞言也許會忍俊不禁、撲哧一笑。等到張愛玲忽一日變得煩惱而得涼,有了胡蘭成所謂女子愛了人的委屈,繼而驚覺不妙,寫字條叫胡蘭成不要再去看她,而最終又以玉照相贈,將對他的歡喜說出了口,「見了他,她變得很低很低,低到塵埃里,但是她的心里是喜歡的,從塵埃里開出花來。」若此時蘇青再加勸說,便無論如何也已經遲了。
以蘇青與胡蘭成的關系,她若不願眼睜睜看著他與張愛玲做錯事而欲加阻止,她會覺得向胡蘭成開口更容易些,想要使他們倆懸崖勒馬,韁繩也在胡蘭成這邊,因為她知道張愛玲是情不自禁,而胡蘭成則是有心縱情。
張愛玲與胡蘭成的結合,蘇青的受益是作為媒人,張愛玲對她多少懷有感激;作為報答的方式之一,張愛玲對蘇青的雜志傾力支持。
1944年春,蘇青的散文集《浣錦記》出版,免不了分送給朋友們,張愛玲與胡蘭成各受贈一冊,兩人各寫一文賀之,看來不像是應蘇青之請寫文章宣傳,因為書極為暢銷,張愛玲、胡蘭成的文章中主要也在評人而非評書,更有可能是朋友有喜,于是欣然命筆相賀;那時他倆又正在熱戀中,或許是興之所至,相約玩一回同題作文的游戲,這才有了張愛玲的《我看蘇青》與胡蘭成的《談談蘇青》。
張愛玲在《我看蘇青》中寫道︰「至于私交,如果說她同我不過是業務上的關系,她敷衍我,為了拉稿子,我敷衍她,為了要稿費,那也許是較近事實的,可是我總覺得,也不能說一點感情也沒有。」這是張愛玲的故意低調,何必如此呢?其後張愛玲舉出「去年秋天」的一個雨天,她與炎櫻陪蘇青去時裝店看新做的黑呢大衣,這大概是她倆有「一點感情」的例子。
不難看出,張愛玲在《我看蘇青》中有許多地方是在勉力說蘇青的好話的,甚至有的地方還不避討好蘇青的嫌疑,比如她說︰「我想我喜歡她過于她喜歡我。」
可是有意味的是,張愛玲同時又在文章中時而有話不好好說,皮里陽秋,有意無意地貶低蘇青,至少也是居高臨下的,比如她說︰「把我同冰心、白薇她們來比較,我實在不能引以為榮,只有和蘇青相提並論我是甘心情願的」。咋一看,好像蘇青很被抬舉,但是反過來看,其實是張愛玲在紆尊降貴。
張愛玲又寫道︰「無論怎麼說,蘇青的書能夠暢銷,能夠賺錢,文人能夠救濟自己,免得等人來救濟,豈不是很好的事情麼?」像是在稱贊,也的確是在稱贊——把對象降到一個較低的位置來稱贊。張愛玲拿蘇青的《結婚十年》與《浣錦集》作比較,而是說「《結婚十年》要比《浣錦集》要差一點」。
而胡蘭成覺得「《浣錦集》是‘五四’以來寫婦女生活最好也最完整的散文,那麼理性的,而又那麼真實的。」
蘇青很看重自己的文章,蘇青說︰「愛讀《結婚十年》的人我是只把他們當作——的,而對喜歡《浣錦集》者,卻有不勝知己之感。」蘇青對自己的理論文章如《道德論》、《犧牲論》等相當的有見識,文章寫得也很機智,可是張愛玲卻這樣寫蘇青︰「即使在她的寫作里,她也沒有過人的理性。她的理性不過是常識——雖然常識也正是難得的東西。」另外還有︰「人家拿藝術的大帽子壓她,她只有生氣,漸漸地也會心虛起來,因為她自己也不知其所以然。她是眼低手高的。」竟把蘇青框定為一個只會「作」而不懂「理」的作家,雖然也把蘇青捧為「作」的高手,畢竟「眼」是「低」的,而不管眼高手低,還是眼低手高,听來都不是一句夸人的話。
總之,張愛玲看蘇青,視角用的是俯瞰,而不是平視,當然更不是仰視。字里行間,多的是示以關懷甚至提攜。尊重也只是一種示以大度的謙讓,而不是恭敬。
由張愛玲筆下的蘇青來反觀張愛玲,張愛玲在《我看蘇青》開頭的一段話,忽然變得意味深長起來。那段話是︰「蘇青與我,不是像一般人所想的那樣密切的朋友,我們其實很少見面。也不是像有些人可以想象到的,互相敵視著。同行相妒,似乎是不可避免的,何況都是女人——所有的女人都是同行。」
嫉妒是當自己不如人時卻又無法改變現狀時所產生的一種怨懟情緒。同行因為彼此從事的是同一種勞動,更具有可比性;一比就有高下之分,故易生妒。但就張愛玲與蘇青來說,兩人孰高孰低,區分並不困難。倘若其間有妒,也照理只應是蘇青妒張愛玲,不可能出現相反的狀況。即使是在寫作同行的意義上,張愛玲也不存在嫉妒蘇青的問題。為什麼張愛玲要拿不存在的問題來說?細究其原意,這所謂同行,指的不是同業,而是同性。
雖然張愛玲說︰「所有的女人都是同行」,但並非因此要妒盡天下所有的女人。她的用意實在是只指蘇青一人。她用泛指來掩蓋確指。因為蘇青,只有蘇青,在與她張愛玲作為狹義的女人,共同面對一個胡蘭成的情況下,才具有令其生妒的意義。
蘇青在她的《談女人》里,也曾言及離了婚的女人對有夫之婦構成的威脅︰「……我橫豎沒有男人,便不怕別人侵奪我,而只有我去侵奪別人的了。」雖然是泛泛而言,但是張愛玲如何不心知肚明作家寫東西向來是貌似在寫別人,其實寫的總是自己。所以怕只怕蘇青這話是言者無意,听者有心。蘇青一定無意,張愛玲卻多半會有心的。
張愛玲寫《我看蘇青》至某處,忽又不無突兀地說道︰「即便她有什麼地方得罪我,我也不會記恨的。」卻又忍不住補充一句︰「並不是因為她是個女人。」此固然能表明張愛玲這里的意思確非指作為女人的蘇青,但同時也透露出她對作為女人的蘇青是耿耿于懷的。最後一句當然是畫蛇添足,但往往是那只多出來的腳丫,挾裹著的信息最多;若能吃,也一定是比蛇身更有滋味。蘇青除了「因為她是女人」而有可能得罪張愛玲外,還有什麼地方能得罪、會得罪張愛玲呢???延發稿件???拖欠稿費???
對于蘇青與胡蘭成的關系,張愛玲可能只是由種種跡象而起疑;也可能會直接從胡蘭成嘴里听到事實。因為以胡蘭成的性情,及與張愛玲相處的情形,實不相瞞應該太尋常了。不管實際的情況如何,張愛玲的話卻都說得通,即給自己留了余地,又予人保留了面子。
張愛玲的用意只是為了表明態度︰不計較。但含有時間性,即不咎于既往。有時候不計前嫌,是作為勸戒將來的條件的,並非表明敬請繼續、我自寬宥。
張愛玲對蘇青雖然不能做到不存一絲芥蒂,但一來她自視較高,明著疑心蘇青,首先她的自尊心就受不了。二來她又深知蘇青是個宅心忠厚的人,想必對自己不至于刻意傷害。而蘇青的精明只在于表面,內里「也沒有過人的理性」,「女人的弱點她都有」,,因而被張愛玲視作可愛,自易容忍「有蘇青這麼一個人存在」,甚至樂于與她交友了。
對于蘇青來說,胡蘭成也不可能是她「謀愛」的對象,張愛玲的介入,也就談不上是離間。而當她們倆成為好朋友後,她甚而可能對張愛玲會懷有某種歉意。或許作為一種掩飾,她對張愛玲一有機會就極力夸贊,以至在張愛玲的座談會上,一向口伶舌俐的蘇青,竟口不能言而求諸筆。
張愛玲的《我看蘇青》,看似張愛玲與讀者談蘇青,其實更像是張愛玲在對蘇青表白,而且說話十分小心謹慎,猶如面對一個挑剔的語法老師,主謂賓,定狀補,邏輯加技巧,原想要做到滴水不漏,可是听起來卻使人覺得累得慌。典型的有︰「我想我喜歡她過于她喜歡我,是因為我知道她比較深的緣故,那並不是因為她比較容易懂。」
本來張愛玲完全可以直截了當地說,因為我知道她更深,所以我喜歡她超過她喜歡我。可是這樣的話,蘇青是不是會反對呢?蘇青也許會說,我比你閱歷深,憑什麼說你對我的了解超過我對你的了解?難道你的言外之意是說我對你不夠喜歡嗎?而加了一個「我想」,局面頓時改觀,不僅僅是話中留了余地,客觀事實的斷定更一變為主觀情意的表達,自然中听多了。而張愛玲還要在最後加一個補丁︰「並不是……」,委實周到得無微不至。
張愛玲的過分周到,表現了她對眼中「很容易就多心了」的蘇青心存顧慮,至少是一種客氣,客氣便是見外了。這些地方可以覷出彼此的親疏。
注︰這篇的更新是在沈陽的賓館進行的。思路有點亂,環境也不安靜,故請朋友們諒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