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我喜歡的張愛玲 第八一章 張愛玲的“仨人行”的記憶(下)

作者 ︰

張愛玲處理她與蘇青的關系近于她對《天地》的定位,雖然可以用「親切」一言來蔽之,但兩人的關系還是有些微妙的意味,所以她們倆只能是「親切」而不會是「親熱」——張愛玲把「親熱」給了炎櫻。炎櫻與她才是真正的朋友情誼,炎櫻才是真正的同道人︰她們既是精神的朋友,又是物質的朋友。所以她與胡蘭成結婚時,媒證人是炎櫻而不是蘇青。在張愛玲心里,許多事情分得很清楚。

炎櫻的性格在某些方面與蘇青頗為相似︰熱情、爽朗、單純、(也同樣「不是一個清淺到一覽無余的人」)有文化、懂幽默。所以炎櫻的出口成趣的幽默一一被張愛玲記錄下來,為她出版了一本《炎櫻語錄》,也登在蘇青的另一個雜志《小天地》上,炎櫻的名字因此在張愛玲的光環下存之名著,傳至久遠了。這就是她們的友誼持續了一輩子長存的見證。

張愛玲對蘇青與對炎櫻的態度不同,還可以從張愛玲的晚年「欽定」的相片集《對照記》中看得出來。其中炎櫻的照片有多幀,不僅有與張愛玲合影的,甚至還有單獨拍攝的。而蘇青則與胡蘭成待遇相同——付之闕如(空缺)。

中年後的男人對于活潑可愛淘氣的女孩沒有不喜歡的,胡蘭成也不例外。雖然他並不以此為限。

胡蘭成非常欣賞炎櫻,說她像敦煌壁畫里的天女,也對她未必沒有野心(胡蘭成對于女人是沒有厭足的,美味當前,他也不忘嘗幾口山野小菜),只不過炎櫻不買賬(對于男人,炎櫻比張愛玲似乎更清醒,但誰知道呢?張愛玲未必不清醒,但女子總要去愛,胡蘭成身上有她心折的東西,那種胡蘭成對于自己的了解和欣賞,對于自己的才華的贊嘆和膜拜。我認為這就給了張愛玲去愛胡蘭成的足夠的理由,因為張愛玲是個很自戀的女人。)那個後來接替張愛玲取而代之、惹得張愛玲到溫州去與胡蘭成爭長爭短的武漢護士周訓德,就頗有幾分炎櫻之風。這是後話。

認識胡蘭成以後,張愛玲天天在家恭候,連炎櫻來約她看電影,也要胡蘭成來過以後再去,或者索性三個人一起去。

有時候炎櫻來了,三個人說說笑笑,更是熱鬧——因為得不到姑姑的祝福,炎櫻的支持,變成了張愛玲的最大的依傍。她有時候要胡蘭成陪著去炎櫻家玩,仿佛親戚串門,是在閃閃躲躲里尋找光明正大的感覺。

胡蘭成是見著女人便要獻殷勤的,嘴上抹油,甜言蜜語不斷。張愛玲坐在一旁,听兩人斗嘴取樂乃至調情,卻只是看著笑著,覺得好,絲毫沒有不快。張愛玲是知道登徒子的胡蘭成也是喜歡的炎櫻的,雖然未必像胡蘭成說的有那樣的反應︰「我喜歡炎櫻,愛玲是高興的。」但至少張愛玲是能夠接受的。

炎櫻把張愛玲昵稱為「張愛」,把胡蘭成昵稱為「蘭你」,配成一對。夏天時,胡蘭成去武漢,炎櫻給他寫信,還是張愛玲替她翻譯的︰「親愛的蘭你,你在的那個地方,怕是要把你蒸熟了吧?」

這是因為張愛玲對炎櫻比較放心,故而由著胡蘭成去空喜歡炎櫻好了。但對蘇青,張愛玲則難以完全消除戒心,因為她深知離了婚的女人是寂寞的,她深知的還有胡蘭成是「難以滿足」的。

張愛玲、蘇青這兩個女人可以說都是傲視的女人。張愛玲對女人是小看的,她看低女人的緣故是說女人可愛,她說︰「即便是被西方人稱之為‘貓’的陰險刻薄的女人,即使她們惡得無孔不入,因為她們程度低,再壞也有限。張愛玲俯視女人,所以可憐女人。

而蘇青則是痛恨女人,她也平視女人,所以不肯原諒與寬容女人,女人在蘇青的眼里卻是聰明的,她說︰「聰明的女子真是聰明得令人生畏。」這是她的由己度人之言,盡管她並非聰明到可畏。她在自己的文章里說︰「許多男子瞧不起女人,以為女人的智慧較差,因此只合玩玩而已;殊不知正當他自以為在玩她的時候,事實上卻早已給她玩弄去了。」聰明的壞總是較難以使人原諒的,所以蘇青是有點「嫉」女如仇的。

胡蘭成是將女人看做對手,所以每一個女人都具有挑戰性地勾起他的興趣。胡蘭成最初被張愛玲吸引,固然是因為她的作品中透出的不俗的才氣,但是在很大程度上,更是因了作品中彌漫的綽約風情,那些對男女之間微妙心理的描寫,堪稱妙絕,連帶著作者的才氣也有了一種撩撥人心的靡麗。風liu才子的胡蘭成對此當然更是超越一般人的感受。可是張愛玲的外表與他心目中的形象反差過大,所以一見之下不免大失所望。結果仍回到張愛玲的作品上來,愛了她的思想以及性情。

胡蘭成是從鄉間底層掙扎上來的,對張愛玲身上的貴族氣息很敏感。他又是雜七雜八讀過很多書的人,知道有內涵的女子在世間實在是太罕見了。

于是,他的內心激起了要與張愛玲較量一下的願望——「我竟是要和愛玲斗」。

胡蘭成在《今生今世》中寫道︰「我向來與人也不比,也不斗,如今卻見了張愛玲要比斗起來。」

胡蘭成有一幅字,寫的是︰「生平知己乃在敵人與婦人」。這句話意思多重,字面上女人是他兩個知己之一;字面後,女人雖屬知己,卻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朋友般的知己。其與敵人並列,有「比斗」的意味在內——與敵人是斗,與女人是比。

胡蘭成平日在官場,所遇到的人都是濁世的人,不可能有靈氣,所以他「向來與人比也不比,斗也不斗」,如今遇到張愛玲,卻不由自主地想「斗」一下。以炫耀自己的才情與見識。他覺得男女相悅,即似舞,又似斗,雙人舞需要協調,陣上相斗也須要棋逢對手。

但是張愛玲並沒有像他那樣應戰,胡蘭成這里是使盡武器,那麼張愛玲就好比是徒手,只是淡淡地一來一往而已。

雖然胡蘭成不只一次承認他斗不過張愛玲︰「我使盡武器,還不及她的只是素手。」而實際上他是一邊認輸,一邊又不服輸的。直到彼此雙方各自寫了《山河歲月》與《赤地之戀》,他還將兩書「比並著」來看,又說︰「《赤地之戀》與《秧歌》皆是張愛玲離開大陸到香港後寫的小說。我讀自己的文章時,以為已經比她好了,及讀她的,還是覺得不可及。」

話雖如此,究是心里不服,還是追加寫道︰「《山河歲月》是香港小報曾提到有人以此書問過張愛玲,她不置一辭,我知道她的心思。但我總也不見得就輸給她,所以愛玲的來信使我感激。我而且能想象,愛玲見我的回信里說到把她的文章與我的比並著來看,她必定也有點慌,讓她慌慌也好,因為她太厲害了。」這是後話,這是他們走向老年以後的又一次斗比。

其實胡蘭成「與之斗」的人決不只是一個張愛玲。他之為人,也並非如他所說「向來與人也不比,也不斗」……甚至可以說,《今生今世》就是一部以與人斗自得、自許、自矜的書。在這里他屢言︰「我總是一個叛逆之人。而且我總是對于好人好東西叛逆。」,「我一生就是對好人叛逆,對汪先生、對英娣、對愛玲」……

胡蘭成的叛逆就是斗。

蘇青與張愛玲,雖然同是才女,又是同行,但是此才女與彼才女差別也不小。張愛玲雖然也是「很女人」的女人,而且自己也很有女人的自覺,但給人留下的印象,排在第一的還是她橫溢的才華,其次才是「女人」。而她的女人氣、女人味,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因其才華之光的折射,才越發彰顯;蘇青給人的感覺真好相反,她的才華之「毛」,是附麗在「女人」之「皮」上的。首先她是一個女人,其次才是才華,女人的才華。

所以在人們,尤其是在男性心目中,張愛玲是可敬而難以親近的,蘇青則完全不同。所以張愛玲說︰「以蘇青來提倡距離,本來就是個笑話。」

蘇青與胡蘭成在一起談論過張愛玲,張愛玲與炎櫻在一起談論過胡蘭成,這是可以肯定的;張愛玲與蘇青在一起時也是談論過胡蘭成的,但可以肯定的是早期——胡蘭成得罪汪精衛被關禁閉時,張愛玲就陪蘇青到周佛海家去為他求情。

在蘇青得知張愛玲與胡蘭成戀愛時,蘇青與張愛玲還會不會再談論胡蘭成???

不得而知!!!

我們再來看看一段有趣的采訪︰

1945年2月下旬的一個下午,報刊記者約蘇青與張愛玲在張愛玲寓所「對談」,話題為‘婦女、職業、婚姻、家庭’,其中談到「標準丈夫」問題。蘇青提了5條︰「第一,本性忠厚。第二,學識財產不在女方的之下,能高一籌最好。第三,體格強壯,有男人的氣魄,面目不要可憎,也不要像小旦。第四,有生活情趣,不要言語無味。第五,年齡應比女方大五歲至十歲。」

張愛玲一面肯定蘇青提出的標準︰「是在情理之中,任何女人都听得進去的」,一面又以眾人所嫁的人往往與她想嫁的人有距離卻又不無滿意為由,「決定不要有許多理論」,只提出2條︰第一條是「男子的年齡應當大十歲或者是十歲以上」;第二條是「女人應當天真一點,男人應當有經驗一點」。

以她二人所提的條件來與胡蘭成對照,都是基本相合的,有意思的是,兩人都未將男人對家庭的責任心作為條件。離了婚的蘇青,對前夫不滿的最大一點就是他的不肯負責。而此時的張愛玲與胡蘭成相識正好一年,成親也才半年,也許她以為胡蘭成對她不會不負責任的;或是也許她知道男人多是不負責任的,所以不提了。這是後話。

當時胡蘭成的條件大都符合——張愛玲最初看中的是胡蘭成的聰明——張愛玲是要人懂得她的,善解人意的當然只有聰明人能夠做得到。她說「男人應當有經驗一點」,會積累經驗的當然也是聰明人。胡蘭成之所以打動她,也還是因為他的聰明的。胡蘭成在《今生今世》里對此有記錄︰「兩人在房間里說話,她會孜孜的看我,不勝之喜,說道‘你怎這樣的聰明,上海話是敲敲頭頂,腳底板亦會響。’」張愛玲在給胡蘭成的信中曾有言說他「因為懂得,所以慈悲」。他對她不僅慈悲,而且尊敬。

蘇青則不同,她是要人愛她的,而對尊敬不屑一顧。她在《結婚十年》中就曾說︰「女子是決不希求男子的尊敬,而是很想獲得他的愛的!只要他肯喜歡她,哪怕是調戲,是惡謔,是玩弄,是強迫,都能夠使她增加自信,自信自己是青春的,是美麗的。但要是男子對她很尊敬呢??那可又不同了,尊敬有什麼用?」蘇青在自己的文章里這樣地說道︰「我知道上流女人是痛苦的,因為男子只對她們尊敬,尊敬有什麼用?」果然沒有用,胡蘭成與張愛玲雖然一場「傾城之戀」,甚至在分手前夕,他還在對她宣稱「我待你,天上地下,無有得比較」,最終也還是離棄了。

胡蘭成對張愛玲是始敬終棄的,被蘇青不幸言中。仿佛蘇青一語成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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