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靜靜地十分安靜,並不是絕對的寂靜,這龐大的城市在陽光中困盹著,重重地把頭擱在人們的肩上,口水順著人們的衣服緩緩地流下去,不能想像的巨大的重量壓住了每一個人。上海似乎從來沒有這麼安靜過——大白天里。
這一個個異常寂靜的大白天不是單獨的,他們襯在一個郁郁蒼蒼、悲涼熱鬧的背景里。在一個闊大的時空交疊的背景里,在沒有襯托的天地中,光禿禿走來兩個人——張愛玲、胡蘭成。
張愛玲,登上了她在文字的流麗中虛擬了百轉千回的愛之舞台。張愛玲那樣毫無準備地紅起來,一紅沖天,不可收拾,便如同她自己筆下的杜鵑花,「那灼灼的紅色,一路摧枯拉朽燒下山坡去了,從牆里燒到牆外,燒紅了孤島的天空。」現在的她就是這樣紅灼灼的杜鵑花,從牆里燒到了牆外。
23歲的張愛玲,年輕、飛揚、才思如涌、盛名如花,雖然早已深諳世事沉浮,人情滄桑,卻還不諳愛情的苦。懷抱著無數關于愛與理想的美夢,期待地走過生命的每一個轉角,小心地打開各式瓖金嵌玉的潘多拉匣子,不知道自己會遇到什麼,看到什麼——這時候她想起《紅樓夢》里的黛玉抽簽時黛玉在默默祈禱的心情︰「不知道還有什麼好的留給我?」張愛玲此時此刻心也在暗暗地祈禱︰「我的愛在哪里??」
她遇上了這個人︰胡蘭成
胡蘭成見過蘇青,拿到地址以後,第二天一早,胡蘭成便去看這位令他幾乎懷疑其真實性的年輕女作家。胡蘭成拿著張愛玲的地址找到她與姑姑合住的公寓,果然吃了閉門羹。
那是1944年冬天的一個下午,有一張報紙夾在這扇門的門縫里,上面明明白白地寫著1944年2月4日。
上海公共租界區靜安寺路赫德路口192號公寓6樓5室門口,一個戴著禮帽身著深灰色長袍的中年男子,正彬彬有禮地敲著張愛玲的宅門。鋪著米黃色瓷磚的長廊上,斜拖出他頎長的身影。
從服飾上看,此人是讀書人,但從他服飾質地及閑適儀態來看,又像是官宦人員。在淪陷的上海,知識分子之間很少有這般安詳又悠閑的舉止。時值抗日戰爭已經進行了六年,六年來在日本帝國主義的鐵蹄下,略有正義感的中國知識分子,國土淪喪之耿耿在懷,憂國憂民之情使神色憂傷,風塵系眉,衣著隨便匆忙,鮮有似眼前這位中年知識分子的一派恬淡寡情,悠閑自若。
門里傳來一個溫厚沉靜的女性聲音︰「你找誰?」
男人說︰「想見張愛玲小姐。是從南京慕名而來的讀者。」
門里遲疑了一會,便答︰「張愛玲身體不適,不見客人。」
這是姑姑,她替張愛玲擋了陌生人的駕。
張愛玲是西洋作風、歐式交際觀念,她將這位沒有預約的不速之客拒之了門外。總之,這位沒有帶名片的胡蘭成先生只得可憐地入境隨俗了。
這個閉門羹,澆不熄胡蘭成的熱情,他沒有帶名片。
中年男人原地踏了幾步,早有準備的胡蘭成沒有退縮,他進攻了,他便從公文包里掏出紙筆,匆匆寫了幾個大字︰胡蘭成,電話******,請求張愛玲同意會見他。胡蘭成又去敲了一下門,從鐵門的送信口中傳過去紙條,有人接住了。
隨後,不等張愛玲有所反應,他便緩緩地下樓去了。
胡蘭成懷著無法證實奇人奇事的失落與心中無數的等待,怏怏而返。這是他們第二次沒有相逢的聯系。(第一次陪蘇青去南京為胡蘭成說情。)
我們不知道那張紙條上寫了什麼。或許是兩首詩,或許是幾行雋永小文,博覽群書而又對女人富有經驗的胡蘭成是不用擔心在一個女人面前無話可說的,尤其是像張愛玲這樣,雖自負洞明世故、實則涉世未深的年輕女孩子面前,胡蘭成很知道怎樣把知音和崇拜者這雙重身份恰如其分地扮演好。
張愛玲從姑姑手中接過紙條,不由心中先是一愣︰胡蘭成?沒有想到,慕名而來的讀者,竟然是他!
見還是不見,23歲的姑娘,拿不定主意了。這位她很是熟悉的才子,曾經身陷囹圄,自己曾陪同蘇青去南京找周佛海說情的這位文人這時已經是偽政府宣傳部政務副部長了。人倒是很有才氣。她不曾與胡蘭成有過什麼來往,雖然她很知道這個人的名氣,平時頗有名士風度,在上海灘也多是韻事軼聞。當然,最大的名氣還是來自他常常在一些偽政府的報刊上發表政治論文和這次被關押的情形。張愛玲平時交際活動少,當時才年僅23歲,又剛剛蜚聲文壇,她不知道何以在政界做事的胡蘭成會來找她。
張愛玲和姑姑商量,姑姑到底還是老練得多,覺得這個人有背景。姑姑提醒她,好像這是個政界人物。應該謹慎處理。張愛玲沒有吭氣。
張愛玲以前看過胡蘭成的文章,對他的才華甚為欽佩。張愛玲被打動了,心動的張愛玲成了一個平凡的女人,就像那些她在自己的作品里反復塑造的凡俗者,不再是那個冷靜深刻的人性剖析者了,就像一直以來的真實的張愛玲。
張愛玲拿著手中的紙條,心中有些感動。她是不問政治的,她認為,本沒有必要趨炎附勢,但是假如不見,會不會招來不必要的麻煩。張愛玲自己也在猶豫中。
至于政治,在她很早的時候就認為政治是過眼煙雲的事情,今天的政壇要員,不知明天會換上誰。這種走馬燈式的轉換不僅是她從各種史書、小說和民間傳說中得知,她短短二十幾年的生命屈指而數也經歷了幾個時代星移斗轉。
更主要的是,她身後那個曾經顯赫一時的官宦世家如今不也破敗成廢墟了嗎?胡蘭成今日卻是上海淪陷時期的國民黨中央大報《中華日報》總主筆,政務在身,公事甚忙卻這樣誠心誠意屈尊前來拜訪一個初入文場的年輕女子,這對做人必得人安我安的張愛玲來說,心頭便有些揣揣不安。
不過,這個猶豫沒有持續多久,只隔了一日。
她不是熱情主動、情感外露的人,卻向來是禮數周全的。她曾主動拜訪周瘦鵑老人,並邀請他來家喝茶以謝周瘦鵑的慧眼識文稿之恩;胡蘭成主動拜訪她,雖然不是她的所邀,作為禮節也當回訪。當下她立即決定,不管胡蘭成是何許人也,而對這份誠意,亦該回訪。
張愛玲素來孤傲,成名之後更是閉門謝客,連弟弟想見上一面都不容易,她為何要屈尊來見胡蘭成??
這是張愛玲生命史上的又一個謎。我以為,張愛玲之所以「屈尊」,只可能是兩個因素︰一是,蘇青先把胡蘭成激賞《封鎖》的事,和「一遍又一遍的傻笑」的事,轉告給了張愛玲;二是,張愛玲對胡蘭成的「文才」極為推崇。
現在胡蘭成從監獄里面出來並且又身任要職,她出于感謝和欣佩,自然應該前去見一面。
第三天的午後,胡蘭成接到了張愛玲自己打來的電話。張愛玲按紙條上留下的電話號碼,電話致意胡蘭成,並說明馬上過來看他。胡蘭成在上海的家也是在公共租界的,在大西路美麗園,就在離張愛玲家靜安寺路不太遠的地方。張愛玲不久後即到了那里。
此時,胡蘭成正坐在他自己的客廳里,他的正室妻子全慧文在另一個房間。
胡蘭成對這次見面,肯定有一種期待,他的潛意識里,想見的是一個窈窕美人。
兩人一見面,互相都有些吃驚。張愛玲沒有想到一個政客,一個語辭尖刻的論壇高手,竟是一副溫文爾雅書生模樣,其諾諾應酬的禮節之中,又有一種作家、知識階層里所沒有的自信。
胡蘭成也沒有想到,文筆如此清奇遠奧,才華如此超群月兌俗的女作家,竟會如此高大篤實,可舉手投足間又分明透著像中學生一樣的稚氣和茫然。她的文字書卷里透出的跋扈之氣哪里去了?
兩人只顧沉浸在各自的吃驚里,一時間全然忘記了相互的禮數。還是胡蘭成周旋得快,他很快不失禮節地給張愛玲讓座,頻頻問候細瑣的生活小節。
胡蘭成一邊張羅茶點,也一直不忘端詳張愛玲,這個女子給予他的震動是如此之大,是他以往浮華歲月中所沒有見到的,也是他經驗判斷中所無法歸類的。
那個小女生似的特別神態,即便胡蘭成閱人多矣,也不由感到好奇,他在回憶錄里這樣寫道︰「一見張愛玲的人,只覺得與我所想的全然不對。她走進客廳里,似乎她的人太大,坐在那里又幼稚可憐相,待說她是個女學生,又連女學生的成熟亦沒有。」胡蘭成還寫道︰「她的神情,是小女孩放學回家,路上一人獨行,肚子里在想什麼心事,遇見小同學叫她,她亦不理,她臉上的那種正經樣子。」
胡蘭成以名士風liu自居,見過的女人太多,隨處留情的事情也多,但是,張愛玲,這樣一個旁人不可比擬的女子,他沒有見過。
張愛玲的氣質,是從內在里溢出來的,要把人懾住。
張愛玲並不漂亮,也沒有嫵媚姿容;她的高大,令男人無所措手足;這都無關緊要了,惟有這無形無聲的氣質,充滿了整個房間。這個女子,竟會令人有一種頂天立地之感,連世界似乎也要震動,因為她是這樣的不合適,不合適于她的作品,不合適于她的才氣,不合適于這個世界,甚至連同不合適于胡蘭成他自己認為那間還算華麗的客廳。胡蘭成也算慣于在紅粉佳麗中周旋的名士,上海灘上多少貴婦淑女,還沒有一個女人使他產生這樣一種發自內心的驚嘆。
在他們對望的瞬間,有什麼事情已經在他們不知道的時候,悄悄地發生了。
據胡蘭成後來的回憶,征服他的,不知道是張愛玲身上的什麼東西,即不是青春的活力,也不是女性的魅力,只是覺得她已遮蔽了眼前一切萬物。
在胡蘭成面前的這個女性,是獨一無二的。他馬上就意識到了。
他不會一下子就喜歡上這樣的女人,也不認為她有什麼美,但他知道這個女人有多麼難能可貴。
于是,兩個相互驚呆的人開始了他們不同尋常的交流。胡蘭成是主講者,他夸夸其談,把自己頭腦中最過硬的貨色都拿出來。他談了對當時流行作品的批評,談了張愛玲的作品好在哪里,又談了他自己在南京的事情。在這種知己氣氛的敘述中,胡蘭成忽然找到了真正的自我——這是別的女人不會帶來的。張愛玲僅是听。
張愛玲注意力集中地看著面前的講演人。講演人是個聰明人,居然還有如此聰明的讀者,這讓她頗覺得吃驚並有些暗自擔心,不知他將從自己的作品里,看出多少拙劣短缺處來。
對方卻兀自滔滔不絕地講,他貶斥那些矯揉做作的所謂新文藝作品,而講到張愛玲的作品時,講演者講到此便注意地看著張愛玲,對方像是听著第三者的名字般沉靜而又凝神。胡蘭成繼續說著,張愛玲的作品筆跡所到之處,渾然天成,皆成絕句,少也不行,多也不行,換也不行,調也不行,生就的天然妙韻。胡蘭成越說越激動,他甚至像在說中也得到了樂趣一樣,讓張愛玲一方面為他的善解所吸引,一方面為他如此天性而感動。
當然,胡蘭成不會那麼直白,那麼不上檔次地自吹自擂、高談闊論,他非常巧妙地用輕描淡寫反襯出驚險的處境,用滿不在乎表現他的處變不驚;他會批評她的作品,不過是欲揚先抑,為的是看起來不太像吹捧;他這時候對張愛玲所抱有的,還只是愛憐之心。他知道戰時文化人的清苦,怕張愛玲生活貧寒,他甚至問到她的稿費收入這種有點失禮的問題,為的是讓自己顯得生澀一點,不像一個老于世故的情場高手。還有就是面對這樣一個小女生,怎麼也不能當她是個作家。
胡蘭成之所以如此賣力出演,照他自己的話說,是「驚艷」了。
當然他「驚」的不是張愛玲的容貌,也不是她的風姿。照他看來,張愛玲談不上漂亮,衣服雖然很講究,但那是書呆子式的講究,不論是和當時的時尚,還是與她自己的身份氣質都不相協調。換句話說,張愛玲雖然對穿衣極為自信,相信自己不論穿起什麼樣的奇裝異服都有自己的獨特的味道,因而敢于「奇裝炫人」,但在胡蘭成訓練有素的服裝鑒賞力面前,一切只是失敗。周旋于偽政府高層社會之間的胡蘭成,見過太多精于衣著的佳麗。
張愛玲那種自負與自卑混合一起的矛盾心理也在她的一舉一動中暴露無遺而被胡蘭成盡收眼底,他覺得自己有把握了。
但胡蘭成確實感到了驚奇,驚奇于張愛玲身上特有的那點純粹的東西,那是對于「至真」的無限渴望和執著追求,以及由此而使她的整個人染上了那種光輝。
此外,吸引胡蘭成的還有張愛玲的「才女」的名氣,這樣一個有名氣的女人用那樣一種崇拜的眼光看著他,仔細听著他的每一句話,這讓胡蘭成感覺非常好。
我沒有說錯,張愛玲崇拜胡蘭成,她像中學生一樣做在那里望著胡蘭成,以至胡蘭成說她「幼稚可憐相」,待要說她是個女學生而已,又好像連女學生的成熟也沒有。而且她老老實實地回答他的一切問題,包括自己的隱私——稿費收入。
我的直覺判斷︰這時候的張愛玲已經是一個極其弱智、極其弱視的人了。因為一個女人陷阱戀愛中,而且是一見鐘情的戀愛中的時候,不僅智商降了下來,連自己的本能也得不到自己的信任了,這種弱智、弱視是不是到了盲目的程度,這里我不敢判斷。作為一代才女的情商應該得到認可,但這時候的她已經「變得很低很低,低到塵埃里。」
張愛玲沉靜地听著他小時候的故事,小時候,家鄉發大水,牛羊稻谷都在水中漂,家人拖男挈女站在房頂,愁苦對泣,他卻只是高聲放歌,對著湯湯洪水高聲嘯吟,氣得他娘罵他︰「你是人是畜生!」听著他的母親罵他的**無情的話,張愛玲不說對也不說錯,卻講起在港大時的戰爭中,炎櫻在炮彈中洗澡、潑水、唱歌的事情。
于是他知道,她懂得了他,在替他辯護,也在稱贊。他著實感激。
他還說到自己年輕的時候,愛過一位同鄉的「四小姐」,她要去日本留學,本來可以一塊兒去的,可是……胡蘭成一笑︰「要四百塊錢——自己就是沒有。」
她听著,也漸漸吃驚了,因為他是她從來沒有見過的那種人,甚至也從來沒有在她的想象里出現過,也從沒有在筆下描摹過,這個人就是這個人,無法描述,無法評價。他在她的面前時,是真實的,獨特的,性情鮮明的;在張愛玲看來,胡蘭成「眉眼很英秀,國語說得有點像湖南話,像個職業志士」。——這完全符合她的想象與期待。
然而他一轉身,她便覺得茫然,覺得生疏,覺得不認識。
她生平從來沒有不能形容的人與事,然而對于他的一言一行,她竟然有些辭窮了。
他的話可真多,也有趣,尋常說話也像在做演講,極有煽動力。他說童年往事和求學經歷,說日本文化與中國文化的不同,說自己對歌舞與繪畫的見解,也說《紅樓夢》與《金瓶梅》……
就這樣,一個沒有節制地說,一個沒有倦意地听,居然一下子坐了五個小時。直到天黑了他們才驚覺,時間的流逝對于交談中的兩個人是沒有意義的。
時間過得真快,來時艷陽高照,轉瞬暮色四合,天晚了,該告辭了,張愛玲站起來告辭。
于是他說︰「明天我來看你吧。」是詢問的語氣,其實已是約定。這五個小時,徹底改變了他們的關系︰從以前的慕名到現在的知音。
以張愛玲的性格,與一個初次見面的陌生男人可以暢談5個小時,恐怕不是僅以「欣逢知音」就能解釋的。
——他們一見鐘情!!!
及至胡蘭成送張愛玲歸去時,兩個人已似朋友了。胡蘭成送張愛玲出來。對兩人關系發展極有把握的胡蘭成有些得意忘形了。忘形地他與她並肩走著走著,他又輕浮地突發一句︰「你的身材這樣高,這怎麼可以?」似乎兩人已經配對好了,所以身高差距就成為了問題。(我認為這雖然是個無關緊要的問題,卻是暴露出胡蘭成的做作。)這時候的張愛玲情商已經戰勝了智商。這話里的潛台詞,這里面的親昵,就是少女也能听得出來。張愛玲听了先是一怔,後來很是吃驚,幾乎要起了反感,但在這種溫馨的氛圍中她已經沒有能力、也來不及辨別其中是否有無失禮,便覺得兩人因了這句話突然親近起來。再往前走,已不是作者與讀者,不是演講者與听者,而是一對走了許久的同路人。
這時候的感覺,無比之好。
我們也不能指責胡蘭成一開始就居心不良,他大概也是真誠的︰一開始想見,見了便有了愛意。
他送她,從美麗園送到靜安寺路,抄捷徑,走過外國公墓。累累重重的青白石碑,碑上站著張開翅膀的小天使,瞪著石白的眼珠子看著他們。這情形其實是有點磣人,然而敏感的她竟然忘記了害怕,只顧听他說話。
這一對同路人直走到靜安寺路口才互相告辭。
回到家里,張愛玲亦還是沉浸在吃驚迷惑中。她的小說中寫過許許多多沒有血色的男人,那是因為她生活中都是這種被壓扁在書中、失去了自然血液的枯葉似的男人。今番遇見的男人,在她的經驗世界、想像世界皆是從來沒有的。她知道他很會說、很能說。會說能說的男人她不是沒有見過,但是這樣聰明得有些鬼氣、在字面上剛有些端倪便能拽出一長串讓張愛玲心服口服的珍寶項鏈來,她卻從來沒有見過。
而他又是如此讓人可以走近,近到他能初次見面便問每月稿費收入,抱怨她身長臉寬,與他的想像不符。張愛玲這一次是沒有了清高、沒有了孤傲,一切的詢問也都是老老實實回答。也許是張愛玲隨和的態度鼓勵了胡蘭成,讓一個男人第一次見面就如此的「放肆」、「輕浮」。
從前,張愛玲都是高高在上的,沒有人能使她有不安的心理。不理解的人是沒有這個本領,理解的人也只能是一知半解,她只需含笑听著即是,是一個成熟的人面對生澀的人說話時常有的笑容。可是今天她不能夠,她有一種被讀懂,讀透,讀得不像自己的惶惑感。
姑姑淡淡地問︰「談得這麼久。」
張愛玲也淡淡地回答︰「談得是很久。」
姑姑是受過歐式教育燻陶的人,她只是暗示,不會立刻干預。
傍晚來臨時,她坐在陽台上,手捧著精巧的紅銅小暖水煲,望著那黑刺刺的夜晚,頂著清白的月盤,心中涌上的竟是極其陌生的傷感一樣的喜悅、惆悵。
張愛玲大約已經明白了將要來臨的那些恩恩怨怨。可是她又收不住她的沖擊力,她以無言的力量沖擊這位38歲、富于社會閱歷、情感閱歷的中年男子,沖擊著他囿于定性的思維與審美。
恐怕所有的結局都已經包含在最初的那一剎那,都定局在最初的四目相交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