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23歲的年輕女子,沒有很強的生命力,也不是人們慣見的那種美人,本沒有很大的魅惑力。然而,這一次卻使胡蘭成大大的「驚艷」了。總算確信這是個奇跡。傅雷在評論張愛玲的文章時,與一位旅外華僑閑談,就說到張愛玲這件事︰「奇跡在中國不算奇跡,可是都沒有好下場。」仿佛這是征兆,被傅雷一語中的。這是後話。
千金小姐淪落民間,與普通的小女子一樣,愛情——沉醉中幾分惘然,快樂中幾分喟嘆。她說︰
「戀愛著的男子向來喜歡說,戀愛著的女人向來喜歡听,戀愛著的女人破例地不大愛說話,因為女人下意識地知道︰男人徹底地懂了一個女人之後,是不會愛她的。」
有人說,其實張愛玲胡蘭成的相識完全是一篇俗套的言情小說的開頭,老掉牙的、千篇一律的男女把戲。但活在世上的我們,誰又能夠真正月兌離俗套?我們只不過用了一些動听的言語來粉飾單調的生活,使一些平凡的事情仿佛沾染上了點點浪漫而已。
活著就注定要同時接納美麗與惡濁。
也有人說,亂世中的一段姻緣,即沒有浪漫,也沒有傳奇。一個少女與一個男人,因為某種牽引,某種需要,無意中走在一起,然後又在歷史的煙雲中漸漸淡去,以至于……,就像弄堂里偶然走過的一對男女那麼簡單。但是活在世上的我們,誰又能真正月兌離原始的簡單,但在心靈中掀起的波瀾卻又因人而天差地別。
何況,胡蘭成有他「可愛」的一面,如︰他的才氣,懂女人,他的善解人意,他的才情與道德分離的力量,自有一種男人的風情。
何況,胡蘭成他為人聰穎善悟,彌補了他正規教育的匱缺,又因博聞強記,很有些文學功底。而且他特別善于看準女人的心思,並能因人而異地展示自己的各種才能。因此,風月場上多有軼聞,與上海灘許多名媛貴婦皆有一手,更有落拓不羈的名士風度,被人稱為「名士派」。愛情與戀人,他是虔誠的追逐者,卻從沒有長久的停留與專注,在他,有眾多的戀人是不矛盾的。
何況,胡蘭成他是一個很懂得女人的男人。胡蘭成,人事滄桑,才情橫溢,情趣別致,赤子野心,所有如此的豐富性,散發出巨大的熱力,照亮了這個只有在不與人交接的場合才充滿生命快樂的、敏感縴弱的女人——張愛玲。
何況,胡蘭成有著江南小生的外貌,胡蘭成外形修長瀟灑,瘦長白皙,眼亮炯神,知人知文,健談,有過人的才學與智慧,隨便什麼話題都能口若懸河,侃侃而談,總是破壞著規矩與方圓。
他的一生結交了幾個真才實學的朋友作為人生成功的基礎,況且他長袖善舞,平時所好就是讀讀古聖賢書。而胡蘭成獨獨看中了張愛玲的文章,一切的一切都是胡蘭成這一幕最精彩的獨角戲。
張愛玲無比快樂的接受著發生的一切︰「愛是熱,被愛是光。」
張愛玲這樣幻想著他們的愛情︰
「我一直在想,男人的年齡應當大十歲或是十歲以上,我總覺得女人應當天真一點,男人應當有經驗一點。」還說︰「女人要崇拜才快樂,男人要被崇拜才快樂。」他們無疑符合快樂的組合。張愛玲的想法是這樣的。現實竟和想法一樣,又是定數。仿佛唐璜,也仿佛名士柳永甚或府官白居易,才子總是多情的。
也許是他一貫的作風使然,張愛玲與他相遇在他上海的家中,這里有他的妻室,而此時他在外面尚有艷遇幾多。
胡蘭成是見識過美人的,況且張愛玲也不是美人。但是胡蘭成初見張愛玲。雖然感覺眼前所見的與腦中所想的全然不對,可是張愛玲那連世界都要起六種震動的獨特性,完完全全地破壞了胡蘭成對于美的定性的看法,只覺得一旦遇到了真事,把他常時以為很懂的「驚艷」全破壞了,只覺得驚亦不是這種驚法,艷亦不是那種艷法。
第二天,他們又見面了。這一次是在張愛玲的公寓里,她果然等著他,淡淡地涂了口紅,灑了香水。她的大大臉像月光一樣柔和。
張愛玲平時見女客也是要打扮過的,並不只是為了他,然而為他打扮,心情多少不一樣,既不是不修邊幅,亦不肯帶過隆重。張愛玲于是挑了一套寶藍綢襖褲,戴著女敕黃邊眼鏡,是家常的打扮,可是艷,柔艷。像一朵花含苞欲放,香氣卻已然馥郁,揚滿一室。
孤標傲世偕誰隱,一樣開花為底遲?
同齡的女生早在大學里已經個個都成了調情高手,香港戰亂時香港大學停課,男生整日膩在女生宿舍里玩紙牌,玩到半夜還不肯走。第二天一早,女生還沒有起床,那男生倒又來了。隔壁只听見女生嬌滴滴的欲迎還拒︰「不嘛,我不,不嘛。」旁若無人。一直糾纏到下床為止。
在香港大學時的這種場景,張愛玲在隔壁听得清楚,倒替人家臉紅半天,有種莫名的羞恥感,恨不得回到孔子座前去默書。對于愛情,她曾經耳濡目染,也曾經筆下生華,現實中,卻是「沾衣欲濕杏花雨,吹面不寒楊柳風」;不知怎的,今天卻有些不同尋常,港大宿舍的情形忽然翻起在心頭,便那些女孩子的聲音也在耳邊囁囁響起︰「不嘛,我不嘛。」好不驚心。
張愛玲坐在桌前寫字,腦子里滿滿的,卻寫不出東西;于是又看了一會書,終究也不知看了一些什麼。每一次門響,即盼著是他,又怕是他,因為總覺得沒有準備好;及至他真的自個來了,她卻只是默然,仍像是第一次見面。
終于在淡淡的期盼中等來了胡蘭成,姑姑是第一次正式面對胡蘭成,姑姑忽然惡作劇似地問︰「太太一塊兒來了沒有?」
張愛玲被惹笑了︰中國人到了這個年紀,哪有沒結婚的?姑姑的這個提醒,也未免太露骨了。
胡蘭成回答的時候,也忍不住地笑了。
他們一起來到張愛玲的房間,胡蘭成比昨日拘謹,他是被張愛玲房里的雅致擺設所震壓,家具與陳設本極簡單,亦不見得值錢,卻帶著一種屬于現代的新鮮明亮的刺激性。也就像張愛玲,她也是一個靜默無言的人,也有一種莫名的刺激性。張愛玲房間的布置顯然讓胡蘭成驚呆了,她這個人,也是帶著殺氣的——不是「殺無赦」的殺,而是碧螺春茶又稱做「嚇殺人香」的殺,正大仙容,嫣然百媚。胡蘭成由此悟到︰好的東西原本是使人感到稍稍不安,並不能使人安之泰然的。
這里陳設的優雅,家具的簡單,顏色的靚麗與刺激,都深深地令胡蘭成驚詫。這一切烘托的是一個優雅的主人。
陽台外是全上海在天際雲影日色里,底下電車當當當的來去。張愛玲今日華服恭迎,倒是使胡蘭成忽然不很自信了……
這人……,這屋……。
胡蘭成他忽然想到《三國》里講的︰劉備到孫夫人房里竟然膽怯……。這位見慣了豪華場面的偽政府官員也感覺到了一種劉備到孫夫人房間中的「兵氣」,他覺得滿屋里文明清爽,而又兵氣縱橫。不由覺得,這時候的他是不是也有這種膽怯的不自信!?是不是張愛玲的房間也有這樣的「兵氣」!?
後來胡蘭成回憶,張愛玲說房間是母親出國前布置的,如果是她自己來布置的話,可能顏色還要更刺激些,她是喜歡火紅刺激的顏色的,小時候作畫,亦是愛用橙色做背景,雖然搭配的不合道理,卻讓人感到暖和與親近。張愛玲對任何濃烈的色彩都喜歡。
胡蘭成這一坐,又坐了很久。胡蘭成依然滔滔不絕,胡蘭成想炫耀,想炫耀自己的才情與見識;胡蘭成講理論,炫耀自己的官場政見;胡蘭成講自己的生平,無非都是炫耀自己的聰明。
他們依舊是一個談的多,一個听的多,繼續著前一天的談話,同樣的情形繼續著,可能自古以來相悅而又初識的男女之間一直是這樣的,進退攻守,虛實變幻,所不同的只是時代與背景。至于他們在一起聊了些什麼,那毫無意義,彼此吸引而又初次見面的男女會聊什麼,他們就聊什麼;自以為非常懂得文學而又對當時流行作品的優劣了如指掌的文人會聊什麼,他們就聊什麼;一個剛剛在政局變幻中吃了一點小苦的官僚會對著崇拜他的女人(這是一定的)吹噓什麼,胡蘭成就會說什麼。
胡蘭成高談闊論,細聲柔語,張愛玲的放恣才華在胡蘭成的口若懸河中歸于沉默,張愛玲的銳察利見在胡蘭成的縱橫捭闔中歸于寧靜。無論胡蘭成縱橫時事,談及古今,還是對她生活的切察體貼,張愛玲都只是靜靜地坐著,听著。甚至像她這樣的作風與性情,竟也毫不介意一個幾近陌生的男子問她這樣一位清高孤傲的才女、初次見面的年輕小姐一些純屬隱私的問題。又有哪個女子能拒絕一個有好感的男子對她的熱情,哪怕是過分的熱情?
但當張愛玲又提起前陣子听說胡蘭成在南京下獄,不由地動了「憐才之念」,才甘願陪同蘇青一同去奔走。當張愛玲告訴她自己是怎樣的陪蘇青去南京為他想辦法時,胡蘭成那顆世故虛偽的心才真的動了一動。他是從世態炎涼里經過的,因而這種沒有任何功利目的的同情切切實實地溫暖了他,同時也讓他更確定了︰張愛玲必定是他的了。
張愛玲曾為獄中的胡蘭成求情無法得見,胡蘭成曾登門造訪張愛玲而未許見,見過兩次單方努力的磨合之後,他們終于愉快的相遇了。幾乎第一次見面就不自覺地戀愛了,因為胡蘭成的那句話︰「你的身材這麼高,這怎麼可以?」如果不戀愛,如果不是戀人,有什麼不可以!?
如此一坐,又是半日過去,胡蘭成站起身來告辭。
胡蘭成從張愛玲家出來,他們肩並肩的走著,張愛玲看看身邊這個久仰大名的男人,張愛玲真的心不由主地甜甜蜜蜜。張愛玲一直送到愛丁頓公寓的樓下,話還沒有說完,他看著她,有些戀戀不舍;她亦看著他,是鼓勵的眼神。
張愛玲給胡蘭成帶來的新鮮驚喜使他興奮不已,胡蘭成當晚回到家中,坐臥不安,難抑激情。這樣一個常規所無法圈套的女性,簡直是不美,卻叫人分明有了手舞足蹈般的興奮和刺激。好像經她一點頭,一首肯,他的聰明,他的才氣,他的價值才是真的了。從來沒有過,在他經過的生命里,會有女性令他這樣不安和急于表現。
胡蘭成告辭後,姑姑便笑張愛玲,好似無意地說了一句︰「他的眼楮倒是非常亮。」
張愛玲也只是笑笑,沒有做辯解。
如今的——到胡蘭成年輕時候的照片,似乎豪壯有余,但缺少一些英氣,而且也沒有晚年的那一副儒雅模樣。不過他雖然在官府里混,畢竟中西書籍涉獵了不少,還沒有徹底地油滑談吐舉止想必是不討人厭的。
此前,張愛玲能近距離接觸的男人,無論是父親、舅舅、還是弟弟,都無一個是像樣的。待到情竇初開時,忽然遇到一個倜儻之至的胡蘭成,免不了先就亂了陣腳。
兩個人都多才,且又離經叛道。特別是胡蘭成對文藝、人生的看法,全無既定成說,有他自己的一套,知識來源多屬于「旁門左道」。
在張愛玲的一生中,她對自己的這段戀情並無半字提及,若要附會的話,她在認識胡蘭成一個月後曾經寫過一篇短篇小說《愛》,倒是可以作為這一段戀情的佐證——仿佛風吹開簾櫳一角,看到美人半面臉。
文章開篇先巴巴地寫道︰「這是真的」,然後才開始講故事︰
「這是真的。
有個村莊的小康之家的女孩子,生得美,有許多人來做媒,但都沒有說成。那年,她只不過十五六歲罷,是春天的晚上,她立在後門口,手扶著桃樹。她記得她穿得是一件月白的襯衫。對門住的年輕人同她見過面,可是從來沒有打過招呼的,他走了過來,離得不遠,站定了,輕輕地說了一聲︰‘噢,你也在這里嗎?’她沒有說什麼,他也沒有再說什麼,站了一會兒,各自走開了。
就這樣,就完了。
後來,這女子被親眷拐走,賣到他鄉外縣去做妾,又幾次三番地被轉賣,經過了無數的驚險的風波。老了的時候,她還記得那一回事,常常說起,在那春天的一個晚上,在後門口的桃樹下,那個年輕人。
于千萬人中遇見你所遇見的人,于千萬年之中,時間的無涯的荒野里,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巧趕上了,那也沒有別的話可說,惟有輕輕地問一聲︰‘噢,你也在這里嗎?’」
「這是真的。」是強調故事是真的,還是強調心是真的,情是真的?
這個故事是她從胡蘭成那里听來的,故事中的女孩即是胡蘭成的庶母。他的過去,並沒有刻意瞞她,她亦不是不知道他劣跡斑斑,背景又有點不清不楚——結過兩次婚,目前又與舞女同居——然而女人總以為壞男人會因她而改變。越是在別的方面聰明的女子于此時越痴。
他們都沒有錯,他們都糊涂了,幸福光環的投影使他們分不清了,歷史?現世?現實?幻影?亂世中的相逢,太多浮游的情感,太倉促的生命,太急促的威脅……,蒼茫的歷史煙雲中,多少有情人祈願,又有幾人能如願?而況死生契闊,人世間由我們自己把握的事情又有多少?生死是太沉重的思考,不去想它,把握住現在……
胡蘭成結識過許多漂亮的女性,但他唯獨沒有結識過一個有才華的女性。張愛玲不僅才華出眾,而且又如此的年輕並家淵深厚,這對他是一種刺激,也是一種好奇。初見張愛玲後,他甚至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要走進她的世界瀏覽一番,那里面有許多令他別開生面的東西,從知性到感性。
他的多情,他的狂妄,他的放蕩不羈,對于張愛玲都是一種新鮮的刺激。而他的才華橫溢與溫情款款,更是令張愛玲不能拒絕的毒藥,比鴉片尤為致命。
張愛玲就是欣賞這個。
這就是機緣。
為何偏偏就是這個胡蘭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