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看一個女子的心,看她選的戀人是再合適不過了。隔著近一個世紀的距離,我們再來看張愛玲的這個戀人胡蘭成︰他不過是一個深藏著自卑情結的鄉村才子;他不過是一個已經有過三次婚姻的已婚男人;他不過是一個已屆38歲、喜歡追聲逐色的中年男子;更不過是一個為侵略者服務的變節者,和一個熱心于政治勾當的投機分子。
可真的就是這樣一個人,成為張愛玲千萬年之久、千萬人之中等待著的那一個。他不是體面的正道中人,可他又是中國千百年來一直存在的一種才子類型︰道德與才情分離的才子類型,這種類型素有他們獨到的風情。張愛玲對于人生是理智的、機警的、聰明的、玲瓏不過的,可所有這些都戰勝不了一顆渴望與另一個心深深際會的女兒心。
變的是時空,不變的是人心。而況且這是封鎖中的相逢,就像我們前面提到的緊迫感一樣——太倉促的生命、太浮游的情感、太急迫的威脅——他們倆走在怎樣的路上,已經不那麼重要,兩個人是不是走在同樣的路上也不那麼重要,重要的是這兩顆心總是熱的,兩顆心總是近的。
張愛玲講了多少女人的故事?又怎能忘記自己也是女人?女人……女人一輩子講的是男人,念的是男人,怨的是男人,永遠,永遠,就像在電車里遇見的那個令張愛玲悲愴的女人!
張愛玲渴望著愛的臨近,卻又恐懼著于愛的迷惑力,她清醒地認識著愛的本質,卻又悲哀地迷亂于愛自失的過程。
潛意識地等待著那個陌生又熟悉的人,千萬年、千萬人之中無可替代的那個人;卻又因稔熟千萬年、千萬人普遍的規律而畏懼,畏懼于自我被卷入的狂熱的力量,因而本能地要去逃避于愛的分量,惴惴于愛的降臨。
在她,愛的境界就是輕輕地問一聲︰「你也在這里嗎?」。
在胡蘭成,一個美好的清俊的女孩子,就好像他傾慕欣賞的一句中國詩句、或一副日本版畫、或一尊朝鮮的瓷器,要是要的,可也就是擺在那里就是了。山不厭高,海不厭深,兒女私情,高山大海,他兩全了。
張愛玲怎麼會愛上這樣一個人???
無數張學研究者的傳記作者,都不吝筆墨,渲染了兩人的這段「執手」之愛。
——其實,這只是胡蘭成司空見慣的一段風liu史。
很多傳記作者,也都為張愛玲做了辯護,大概都是說︰亂世里,誰還能顧忌那麼多呢?
——不對,這是張愛玲一生中最大的錯誤!!!
張愛玲個性特異,看人一貫將情趣與氣質放在首位,對胡蘭成的污濁背景竟然不以為意。這是錯其一。
張愛玲自小與父親不睦,又受「五、四」之後青年們的影響,有叛逆傾向。而這叛逆恰恰又針對著「五、四」以後的新文化主潮,凡主潮主張的,她都充耳不聞。因此,在對胡蘭成的認識上,遠不如姑姑那樣警覺。這是錯其二。
甚至,她在《花凋》里譏諷過的自民國紀元起「就沒有長過歲數」的舅舅,在看待張愛玲與胡蘭成戀愛問題上,也曾憂心忡忡地說︰「小瑛子怎麼會和胡蘭成在一起呢?」
張愛玲此時微妙復雜的心理,很清楚地流露在她這段時間創作的一個短篇小說《年輕的時候》里面。在那篇小說里,大學生汝良愛上了俄籍女孩沁西亞,可是沁西亞的態度怎麼樣呢?「照說,一個規矩的女人,知道有人喜歡她,除非她打算嫁給那個人,否則就得遠離他。在中國如此,在外國也是如此。可是——誰不喜歡同自己喜歡的人來往呢?難道她非得同自己不喜歡自己的人來往麼?」這是張愛玲的心聲。
是啊,對于剛剛出校門的張愛玲來說,「沒有人這樣地愛過她。沒有什麼愛及得上這樣的愛。」她在自己的作品《殷寶灩送花樓會》里表達了自己的感情,她要勇敢地去愛,她不再掩飾自己的感情。
張愛玲的中篇小說《心經》中,許太太對許小寒說︰「人活在世上,不過短短的幾年。愛,也不過短短的幾年。由他們去吧。」張愛玲這樣接受這種不適宜的愛,是不是也是對自己的一次「撒手」呢??
這在張愛玲,無疑是生命中最深最新鮮的愛的體驗,她盡管對現世、對人生總懷有一種虔誠敬重的「謙遜」,然而在具體的現實生活中,她又確實是一個特立獨行、孤傲遠人的女子,就連她弟弟在她成名之後見她一面都不太容易,她什麼時候對人會有這樣的謙卑與柔順??
唯一的解釋就是愛。一個女子愛了人,往往會失去原來的自己。看來張愛玲就深陷了這樣的情形。
如果沒有這場戀愛,那麼張愛玲無論怎樣我行我素,外部世界都奈何不了她。但是,只要一和胡蘭成有了關聯,她就必須接受輿論最嚴厲的評判。
張愛玲的成功與人生價值,是建立在現實基礎上的,一旦想以自己的率性與整個現實對抗,那就只有身敗名裂。這是後話。
可惜張愛玲在意氣風發之際,毫不理會這一點。
事實是︰張愛玲不問政治,但日後政治卻要來問她了。
她不相信誰還能把她擊敗!苦酒就是這樣在最甜蜜時釀成的。她的「傾城之戀」,將要付出的是一生一世的代價。
胡蘭成沒有想到愛情來的這樣突然,可是人生的道路往往不依循個人意願延伸的。由于胡蘭成對張愛玲的敬慕到仰慕的程度,胡蘭成公然拋開家室在外別戀,自然使他的妻子英娣不快甚至抱怨,雖然在此之前,胡蘭成並沒有提出離婚,只是晨出暮歸,歸來時也只是與佷女青芸談張愛玲如何如何。
這也是胡蘭成天生就是一個以自我世界觀為客觀世界的唯我主義者,他很少考慮到別人的感情和思想,無論是政治、愛情、工作,皆是從自我出發。注視自己的感覺,全然忘了一個妻子在丈夫移情別戀時的傷心與痛苦。及至後來還是妻子應英娣大鬧著與胡蘭成提出了離婚,他還滿懷驚詫,認為他與張愛玲的情誼怎麼還會引起內人的干擾。他居然不知道現實是不容這種友不友、妻不妻的超常關系。
本來胡蘭成認為,張愛玲既然不強求結婚,胡蘭成自己也是很樂意在南京的妻子應英娣和上海的張愛玲之間來來往往,不勝愜意。胡蘭成對張愛玲這種態度非常滿意。張愛玲不求于結婚當然最遂他的意了,他說︰「有志氣的男人對于結婚不結婚都可以慷慨」,他自然是「有志氣的男人」了,所以對自己與張愛玲之間的情形也自然屬于「慷慨」之表現,更何況自己也表現出一種「慷慨」,在他看來,也算是志氣吧,不容易。
其實張愛玲是無可奈何地如此,而胡蘭成是樂于如此。沒有想到的是一直隱忍不發的胡蘭成妻子應英娣卻最終不能忍受了。
1944年夏天,應英娣向胡蘭成提出了離婚。離婚的具體過程,胡蘭成在回憶中含糊不清,在極度沮喪中曾經淡淡地寫道︰「我們倆人(指他和張愛玲)都少曾想到要結婚,但英娣竟與我離異」。這是使他想不通的事情,就像我們在現在的年代中存在的普遍現象︰家中紅旗不倒,外面彩旗飄飄的格局,這是每一個男人所渴望的格局。
這種說法確實有些乖謬,仿佛不是胡蘭成自己在妻子之外另覓新歡有所不妥,而是他妻子對如此「美好」格局不能忍受而顯得不可思議。
他本來設想的是,內有主婦操持,外有金屋藏嬌,時而還可以約會許多女友,狎妓出游,所謂真名士自風liu,正在此種快樂之熱戀中——我們從這里亦可見張愛玲將來的命運。
但是現在他們又確確實實是在熱戀中,胡蘭成正為張愛玲迷戀不已。
愛,有的時候不僅僅是一種品質,往往還是一種能力。他與張愛玲,在這種充滿悲愴意味的戀愛中,充當的是不同的角色,一個是成熟世故的有應付女人的豐富經驗的、有能力的男子;一個是初涉愛河一旦付出便不顧一切投入的女子;兩人一開始便是不平衡的,也是不平實的。所以,看到張愛玲流露心跡的表白,胡蘭成即未覺得驚奇,更未有神魂顛倒的感覺,他或許更希望的是,兩人沒必要那麼拘泥,那麼認真,就這樣隨隨便便下去,倒是最好。他希望得到的是她的人,倒未必是她的心。
但一個女子又一個的女子,在交出自己的人之前,首先交出的總是自己的心。接受了一個女子的心,就得為她負責任,這並不是年已38歲、家有妻室的胡蘭成所情願的。他只是一個風liu才子,所以他並未為一個女子的愛而喜悅莫名,但他又到底是一個風liu才子,所以也並不因不願意承擔責任而主動離開。相反,他是坦然地接受了這種被動離婚的格局,也是應英娣給了他一個機會,使他無奈地接受了張愛玲的心。其實胡蘭成真正渴望的,只是得到張愛玲她的人就可以了。
這場愛情一開始就在某個看不見的地方交錯而過。
胡蘭成終于離婚了,因為夫人應英娣無法忍受他給另一個女人的比給她自己的還多。應英娣既然與他離婚,盡管他和張愛玲很少想到結婚,但還是自然地走向了他們的「傾城之戀」的婚姻。
應英娣與胡蘭成離婚那天,胡蘭成滿月復委屈,一腔幽怨,這是他不情願的,終究也只能這樣了。離婚那天,胡蘭成到張愛玲處告訴她,這個多情人不知不覺竟在張愛玲面前落了淚。
我的感覺就是依照胡蘭成的生世與經驗,已經有過三次婚姻,現在目前還有著上海美麗園的正室全慧文和南京的偏室應英娣兩個女人,而且久歷官場,心中那份真誠,那份感動早已在坎坷波蕩中,磨失殆盡。至于他對張愛玲,有喜歡,有羨慕,但亦有對于風liu佳話的向往,有對于名門世家的好奇。至于真摯的愛對于他來說,卻是難再有的。這恐怕就是他流淚的原因。
張愛玲對于他的傾訴、他的流淚並不同情他,她不是被人哄了陪人歌哭的那種人,她感情的清純即是理性的決定︰這個人應該是她的,他該和她在一起,至于其它形式的糾紛和她沒有太大的關系。在這樣的生活之流中,胡蘭成與張愛玲無法逆流而上,惟有順流而下,于是,水到渠成。
燈光下,張愛玲靜靜地看著胡蘭成,不勸不憐,連水都沒有一杯。事後張愛玲說,已去之事不可留,已逝之情不可戀。能留能戀,就沒有今天。她不喜歡這種人為地,為有了結果的事情又去尋些與結果無任何益處的旁逸斜出的枝節來。這就是張愛玲,這也就是我一直喜歡的張愛玲的性格。
果然,只有一會兒功夫,胡蘭成也很快從他心造的留戀之情中解月兌出來。他本就是個文人氣很重的浮花浪蕊,因與張愛玲朝夕相處,竟也得著了一些仙風道骨的韻味,並生吞活剝了一些張愛玲式的語詞文采。但因終究是模仿出來的,到了胡蘭成的筆下《今生今世》里,竟然感覺是矯情造作來的一些關于這場「傾城之戀」語句,這是後話。
胡蘭成終究是一個不講專情的男人,而不是要把自己的感情盛注起來變成對對方鄭重的承諾。這次與應英娣的離婚是必然的。對于這樣一個放情的男人而言,朝朝暮暮的愛情太麻煩。
我不知道張愛玲寫的《紅玫瑰與白玫瑰》,里面有沒有自己的影子??或者說包不包括自己??
他們終于可以名正言順地在一起了。而兩人都無異議,他們終于可以名正言順的結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