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4年8月15日,在張愛玲的房內,張愛玲與胡蘭成正式締結婚約。婚約沒有采用任何法律形式,也沒有任何機構登記。是年,胡蘭成38歲,張愛玲23歲,相差是15歲。這年正是張愛玲創作的高峰時期,可謂功成名就。因為時局不斷緊張,有無根之感的胡蘭成感到前途莫測,恐日後時局變動時有諸多不便,他個人的前途也是前景叵測,為了不致連累張愛玲,便也沒有舉行婚禮,只是秘密簽訂婚約。
婚約上聯由張愛玲寫︰
胡蘭成與張愛玲簽訂終身,結為夫妻。
婚約下聯由胡蘭成續寫︰
願使歲月靜好,現實安穩。
這四句話,躍在張愛玲年輕的、敏感的、女人的心中。
上兩句是張愛玲撰寫的,是一個女人對一個男人的終身托付;後兩句是胡蘭成撰寫的,是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的盟言承諾。
旁邊是由炎櫻為媒證。另外還有胡蘭成的佷女青芸,她是自己跟著跑來的。簽完婚約,連同炎櫻、青芸一起,去了百老匯大廈用西餐,算做結婚慶宴,用此紀念剛剛結下的一段紅塵姻緣。
他們雖然結婚了,其實只是一紙承諾而已。這里我們看作是一場嚴肅的婚姻也未嘗不可。他們都不是俗人,現實的諸種芥蒂對他們往往無大的效力,他們各自依舊沿著舊日的軌道延伸,互相注意著不致因自己而使對方有不情願的改變。愛流動在這倆個人之間,盡管表面看來十分閑淡不在意。不管戀愛婚姻是怎樣的模式類型,愛一個人到了要和他(她)結婚的程度,終究是再嚴峻不過的考驗。
這兩位獨立不羈性格的人、這兩位才華橫溢的人、這兩位絕世聰慧的人、這兩位月兌俗雅致的人走到一起,我看無用什麼正式的形式,有一個「愛」字就足夠了。
有的人認為這種形式的結婚本來就是一場游戲。
婚姻的長久不是形式的問題,有多少轟轟烈烈的婚禮場景不是也讓我們看到婚姻結束的游戲。這是我的觀點。
從此,兩人同住同修,同緣同相,同見同知,生死契闊難料,惟有這一刻的「歲月靜好,現世安穩」是可以依恃的。
這一刻。靜好。安穩。
這時候的胡蘭成正準備摩拳擦掌地要在政治上大展拳腳,有一番作為;
而這時候的張愛玲亦是聲名大噪,如日中天。
據說結婚那天,胡蘭成從自己家出門時表現的很特別,穿著新衣,站在鏡子前轉左轉右,照了又照,莫名興奮。這讓佷女青芸很是好奇,于是非要跟著叔叔一起去,看他到底去哪里,去做什麼。這就是後來又多了一個青芸他們結婚的見證人。
結果青芸便一直跟去了靜安寺路愛丁頓公寓張愛玲的家,看到錫蘭女子炎櫻也在那里,都穿得簇簇新,屋子也重新布置過了——青芸這才知道今天是叔叔的大喜日子。
青芸咧開嘴哈哈地笑,問︰「你們準備結婚啦?」
胡蘭成也笑著,卻認真地警告︰「你不許多講閑話啊!」這個佷女活潑好動又心直口快,胡蘭成怕她輕舉妄言得罪了張愛玲。
在他們相處的時間里,由于胡蘭成傾慕于張愛玲,因此總要伺候她的臉色,總擔心她不高興;他們一起看書,一起看畫,也老是揣摩她喜不喜歡。也或者,她是有意要同他身後所牽連的一切人與事分開,不肯參與到他的人際關系中去;就好像她並不要他與她身後的一切人與事發生聯系一樣。
她與他結婚,連弟弟張子靜也不知道,姑姑張茂淵也不參加。她便是這樣的清爽決絕,一意孤行了。
紅燭點起來了,妖嬈地舞,是吃夢的貘——張愛玲的青chun夢想就這樣被那燭光吃掉了,此後,她的光輝一點點褪下去,黯淡成大紅帖子上淡淡的金箔。
然而,這時候的她還不知道,她看著眼前的人,一心一意地要愛他,對他好,把自己的八字交給他,把自己的命運交給他,與他捆綁在一起,一生一世。她看著他,那麼痴心痴情,快活得心里好像要炸開一樣。
他們並肩站著,拜天、拜地,再對面拜過,抬起頭來,滿眼滿臉都是笑。
炎櫻也笑著,將象征祝福的小米粒撒在他們身上;
青芸也笑,「嘎啦嘎啦」。毫無顧忌,然而笑得古怪。
胡蘭成忍不住問她︰「你笑什麼?」
「等下送新娘入洞房,你怎麼抱呀?」青芸說著又笑,因為叔叔比張愛玲還矮。青芸在揭叔叔的短兒︰「你第一次結婚拜堂時,新郎倌落月兌了。那時候我還小。」
那時候青芸還小,可是記得清清楚楚——文弱書生叔叔拜過堂,要抱新娘子入洞房,可是抱不動,結果是喊了幾個年輕人幫忙扛上去的,扶梯很窄,三四個人抱牢一個新娘子,大伙兒扛了上去,新郎硬是沒有插上手。于是小青芸就一路跟在後面叫著︰「新郎倌落月兌了。」
想起往事,青芸忍不住又要笑︰「今朝新郎倌不落月兌了。」
胡蘭成也笑起來,將食指和中指曲起來在佷女額頭敲了一記︰「不許多話!」又搓著手說︰「去到哪里吃飯呢?」話是朝炎櫻說的,眼楮卻看著張愛玲。
張愛玲笑盈盈地看著他,卻不說話——她知道他必有下文。
果然胡蘭成又自話自說︰「只好找間小飯店。去大飯店,怕人多,不方便,會暴露身份。」是商量的口吻,帶著些抱歉的意味,因為去小飯店,對張愛玲總是有些委屈的。
——其實她所委屈的又豈止這些!!!
她的筆下曾經寫過那麼多次的婚禮,中式、西式、老式、新式都有,卻沒有一次像她自己這樣的婚禮。她從沒有想過會有人是這般地舉行婚禮吧!!!
世界上最幸福的婚姻有兩種︰一種是遇上一個你真心要對他好的人,二是遇上一個真心肯對你好的人。
遺憾的是︰這兩者從來都不可能是同一個人。
張愛玲選的,顯然是她一心想對他好的那個。好到不計名分,好到不問將來,好到不求回報,好到不指望眾人理解,甚至不奢望親人的祝福。
她自己特地去拍了照片留念,又是炎櫻陪著,炎櫻兼任導演。炎櫻一邊同攝影師商量取鏡,一邊對張愛玲發號施令︰「現在要一張有維多利亞時代的空氣的,頭發當中挑,蓬蓬地披下來,露出肩膀,不要笑,要笑就笑在眼楮里。」
照片也是炎櫻去取的,大熱天里騎個腳踏車跑了很遠的路,取出來,直奔愛丁頓拿給張愛玲看,說︰「吻我,快!還不謝謝我!」
張愛玲看見照片,大喜,不理炎櫻,先是對著自己的照片吻了一下。氣得炎櫻大叫︰「哪,現在你可以整天整夜吻著你自己了!沒看見過這樣自私的人!」
照片里有一張放大了,是攝影師最滿意的,光線柔和,面目朦朧,沉重的絲絨衣褶,有古典畫像的感覺。炎櫻看著,又覺技癢,說︰「讓我在上面涂點顏色吧,雖然那攝影家知道了要生氣,也顧不得這些了。」
炎櫻遂將大筆濃濃蘸了正黃色,先給涂滿了背景,照片不吸墨,顏料像一重重的金沙披下來;然後是頭發與衣服,都用暗青來涂沒了;單剩一張臉,發光的,浮在紙面上。
炎櫻自己看著很滿意,東張西望,結果看中間牆上凹進去一個壁龕,遂將照片嵌在里頭,下角兜了一副黃綢子,兩邊兩盞壁燈,因為防空的緣故,在蕊形的玻璃罩上抹了黑黑條子,燈光照下來,就像辦喪事。
張愛玲大笑起來︰「這可太像遺像了,要不要趴下去磕頭?」
炎櫻看著也覺得不妥,于是撤去黃綢子,另外找出張愛玲小時候玩的那把一扇就掉毛的象牙骨折扇倒掛在照片的上端,湖色的羽毛上現出兩小枝粉紅色的花,不多的幾片綠葉,宛如古東方的早晨的陰翳,溫柔安好。
張愛玲看著,慢慢地點頭,輕輕地說︰「古代的早晨就是這樣的吧?紅杏枝頭籠曉月,湖綠的天,淡白的大半個月亮,桃紅的花,小圓瓣個個分明……」
這時,張愛玲的聲音低下去了,有了淚意。她想起她新婚時寫在大紅喜帖上的那句話了——歲月靜好,現世安穩。
外面敲起了「鏘鏘鏘」的打鑼聲,是防空信號,遠遠的一路敲過來,又敲到遠處去了。屋頂的露台上,防空人員向七層樓下街上的同事大聲喊叫,底下也往上傳話——歲月,蔫得靜好?現世,何時安穩??
後來張愛玲在一個賣糖果發夾的小攤子上買了兩串亮藍珠子,極脆極薄的玻璃殼,粗得很,兩頭都有大洞。她將兩串絞在一起,做成葡萄狀,放在照片前,沒事便自己看著自己祈願︰有這樣美麗的思想就好了。
對著自己的照片親吻,對著自己的照片祈禱——因為這不安的世道里,除了自己,別無宗教。
這樣的自戀,這樣的清高自許,卻為著一個不忠的男人而落了紅塵——像她自己喜歡的那句話︰「洗手淨指甲,做鞋泥里踏。」
——真是人生的莫大悲哀。
張愛玲與胡蘭成的結婚是秘密的,不僅僅是因為時局的關系,也是因為張愛玲的親屬對張愛玲的這段婚姻皆不以為然。包括張愛玲的姑姑,也並不贊成張愛玲的婚姻。因此,在張家,一般是不承認張愛玲與胡蘭成結過婚。張愛玲的所有親戚也很為張愛玲與胡蘭成的來往而不齒。大家共同的疑點與不滿就是︰是個有夫之婦,而且是個漢奸。
張愛玲的婚姻從一開始就可以說是一個悲劇,這個婚姻不但沒有給她安穩、幸福,後來竟是她後半生的傷害。當然,這是後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