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的結婚日子是在1944年8月,很多張學研究者都沒有找到結婚準確的日子;然而《傳奇》出版卻有明確日期,是8月15日。我們張迷們因此猜測她的婚禮也在8月15日。
出書和婚禮撞在一個月是巧合,還是有意的安排?
張愛玲在她的《傳奇》書前的題詞里是這樣寫的︰「書名叫傳奇,目的是在傳奇里面尋找普通人,在普通人里尋找傳奇。」——她終究是希望公告天下,希望全世界的人陪她開心,為她舉杯。她以她自己的方式來廣而告之,為她「傳奇」的婚姻不悔!
她是怕人家知道,又想人家知道,于是借著《傳奇》告訴人家︰我得意,我真得意!
四面楚歌怎麼樣?天理不容又如何?我愛了,我嫁了,一個人活在世上一定要做她自己喜歡做的事情,哪管世人誹謗?張愛玲的人生哲學是我贊成的——這也是我的人生哲學,我也是這樣活著,為自己的所做的一切承擔著自己的責任,為自己想做的事情努力地去做。我也是不要去崇拜誰,我只是追慕著我自己的世界,我自己的心靈,以及我自己的腳印。因為我忙著不斷地經營著我自己的世界;我忙著不斷地洗滌我的心靈;我忙著不斷地修正我的腳步。我懶得理別人,也不想別人來煩我。我想,張愛玲更是這樣一種人吧。物理類聚,人以群分,我這樣的喜歡她,是不是就是這個理???不得而知!!!
張愛玲是不理會別人怎麼看。
我也是從來不理會別人怎麼看的,如出一轍。
這是她的第一次婚姻,結婚的形式是她自己選擇的;《傳奇》是她出的第一本書,封面是她自己設計的,用她最喜歡的藍綠色給上海的夜空開了一扇小窗戶。
《傳奇》再版前,雜志社在1944年8月26日于康樂酒家舉辦了的那次《傳奇》小說集評茶會,從流傳下來的文字記錄看,上面有胡蘭成的到會簽名,胡蘭成是參加了這次的評茶會的,因此我們也可以猜測,這就是他們結婚後的第一次亮相人前。這次的評茶會已經沒有了潘柳黛的名字。
人生的許許多多的事情也許並不需要想的太多。
他們結婚了,但一切都沒有改變。他們依然各自有各自的住處,各自有各自的生活。一個常去南京,一個常住上海。感情狀況也像是仍在熱戀中的男女,而不像有了一世歸宿的夫婦。
胡蘭成繼續感受著張愛玲的精神世界,他發現,被改變的是他自己,而不是比他小15歲的張愛玲。
在張愛玲與胡蘭成的情愛生活中,胡蘭成是從張愛玲處獲得的藝術燻陶,這些藝術燻陶是遠遠勝過于他以往的燻陶。,他簡直就如同月兌胎換骨般,成就了另一個肉身。
這些是胡蘭成起初未料到的,因按常理,一個中年男子與一個青春女子戀愛,應是後者依賴于前者,受影響于前者的可能要大一些。張愛玲雖然聰明過人,才華絕世,但並未經歷過多少事情,社會經驗也較簡單,較之閱歷已久的胡蘭成,她自然應該是多受他的影響、受他的指引。事實上並不然,張愛玲有很強的獨立性,在與胡蘭成戀愛後,她的性格並沒有發生多大的變化。從人生態度到審美趣味,更無什麼改變。
胡蘭成自稱是受過思想訓練的人,凡事東西皆要在理論上通過了才能承認。而他說的理論,也不過是前人的定論。胡蘭成不熟悉西洋文學,對中國古代文學卻自以為很可以自恃,但沒有想到和張愛玲幾次深談,發現自己又是遠不相如。
比如,當時上層社會的人都以听西方古典音樂為榮,于是他也買來听,貝多芬的唱片天天刻苦地听,不喜歡就認為是自己不行,因為,貝多芬可是一個樂聖哪!!听不懂哪成呢??
而張愛玲告訴他,自己從9歲就開始學鋼琴,可卻不喜歡,她引導他听京戲、紹興戲和流行歌曲,這些本來是胡蘭成所喜歡的,但他一直不肯對自己承認,認為不夠高雅,張愛玲引導他恢復了真實的自己。
雖然英文不及張愛玲,不過胡蘭成一直自負中國古典文學的底子比張愛玲厚,但兩人一起讀書,張愛玲卻往往讀出胡蘭成沒有能夠讀出更深層次的意韻。
張愛玲讀古文學是直接與古人相遇,傳神交流的,她是過目不忘。比如兩人一道讀《詩經•大雅》,才讀了這首詩的開頭兩句︰「倬彼雲漢,昭回于天。」張愛玲一讀之下,不由驚嘆地說︰「啊!真的是大旱年歲。」胡蘭成心里驚詫︰你咋知道是大旱年歲???
又讀《古詩十九首》,看到「燕趙有佳人,美者顏如玉,被服羅裳衣,當戶理清曲」。張愛玲又詫異道︰「真是貞潔呀!」這首是描寫美女的詩,張愛玲卻明白這是在寫妓女,而且是一個「貞潔」的妓女。胡蘭成又疑惑起來︰你咋知道這個妓女是個貞潔的妓女???
兩人又一起讀漢樂府《子夜歌》,有「歡從何處來,端然有憂色」,張愛玲看後感嘆道︰「這端然真好,而她也是真的愛他。」胡蘭成不懂其含義,你咋就看出她是真的愛他???
胡蘭成不得不嘆服,胡蘭成這時候才知道,許多自己認為早已讀懂的東西,其實從來沒有真正的懂過,胡蘭成又氣又惱,將書合上,他自己戲稱︰「那書里的字句便像街上行走的人只和張愛玲打招呼,我真的是從鄉下來上海的,端的只有看風景的份了!」胡蘭成對張愛玲的拜服確是出于真心的,張愛玲對于他的影響不僅在具體觀念,甚至也影響到了他的思維方式以及審美觀念。
胡蘭成《水滸傳》讀過無數遍,但有一天張愛玲告訴他,宋江在玄女廟見玄女像時有八字的形容,乃是︰「天然妙目,正大仙容」,胡蘭成卻愣住了,因為他從沒有注意過。而張愛玲說出這幾個字也是因為胡蘭成要形容張愛玲的臉兒沒有適合的詞,現在,他忽然覺得「正大仙容」四個字正好能形容張愛玲的超大端正的臉龐。
張愛玲的行坐走路胡蘭成也要形容一番,卻覺得「口齒艱澀」,張愛玲提到「《金瓶梅》里寫孟玉樓,行走時香風細細,坐下時淹然百媚」。張愛玲說︰「這‘淹然’兩個字用的真好」。胡蘭成問怎麼個好法,她說︰「有人雖見怎樣的好東西亦水滴不入,有人卻像絲綿蘸著了胭脂,即刻滲開得一塌糊涂。」不用說,這一下又說到胡蘭成的心坎里去了,「淹然」二字真好,他也覺得真好。張愛玲這種讀古書的水平,不阻不隔,直達古人隱秘的心底。這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胡蘭成在他的自傳《今生今世》里,就曾經對此種自己的文學水平的不足做過這樣的感慨︰
「我在張愛玲這里,是重新看見了我自己與天地萬物,現代中國與西洋可以是一個海晏河清。《西游記》里唐僧取經,到得雷音了,渡河上船時艄公把他一推,險些兒摔下水去,定性看時,上游頭淌下一個尸身來,他吃驚道,如何佛地亦有死人,行者答師父,那是我的業身,恭喜解月兌了。我在愛玲這里亦有看見自己的尸身的驚。我若沒有她,後來亦寫不成《山河歲月》。」
「我們兩人在房里,好像「照花前後鏡,花面交相映」,我與她是同住同修,同緣同相,同見同知。愛玲極艷。她卻又壯闊,尋常都有石破驚天。她完全是理想的,理性的到如同數學,她就只是這樣的,不著理論邏輯,她的橫絕四海,便像數學的理直,而她的艷亦像數學的無限。我卻不準確的地方是夸張,準確的地方是又貧薄不足,所以每要從她校正,前人說夫婦如調琴瑟,我是從愛玲才得調弦正柱。」
這些話是胡蘭成的真心話,《山河歲月》是胡蘭成的一部縱論中國文化與天下大勢的書,他出逃改名換姓避居溫州時所寫的一部極有影響的政論書,他自己曾以化名將其中部分章節寄給開國後的文化界名流梁漱溟看過,梁漱溟非常賞識,並邀請他北上議事說這是*的邀請。這是後話。胡蘭成對此書甚為自矜,也從中可以看出他對張愛玲的佩服。
胡蘭成自己在他的回憶錄說︰「……天下人要像我這樣喜歡她,我亦沒有見過。誰會與張愛玲晤面說話,我都當是件大事,想听听他們說她的人如何生得美,但他們竟連慣會的評頭論足亦無。她的文章人人愛,好像看燈市,這亦不能不算一種廣大到相忘的知音,但我覺得他們總不起勁。我與他們一樣面對人世的美好,可是我只有驚動,要聞雞起舞。」
的確,張愛玲極艷,她的艷是壯闊的;的確,尋常的事物到了她的手上都有石破驚天的威脅。她的人完全是理性的,但她的感覺又極其敏銳無限。胡蘭成覺得自己無論從文學上、觀念上、都從張愛玲處得到了校正。張愛玲對于生活的細微處探尋著人生的真義,這種思想沖擊著胡蘭成,對于事物觀感的描述,往往于微言處看大義的思路,更是令他嘆為觀止,認為自己以前的認識不如張愛玲,其實這正是涇渭兩河各有其流向,並無確定的對錯之分。
張愛玲的藝術悟性是天分,加之後天的調理,愈發使她聰明如同天人,凡事凡物經她一照眼,都能現出個真容來。
教會中學出身,香港大學受業的張愛玲讀了很多現代西洋文學作品,在胡蘭成面前,她會一一選出喜愛的作家、喜愛的作品講給他听,蕭伯納、赫克斯萊、桑茂忒芒、勞倫斯,講完之後,說︰「可是他們的好處到底有限。」又說︰「西洋人有一種阻隔,像月光下一只蝴蝶停在帶有白手套的手背上,真是隔得叫人難受。」
張愛玲欣賞西方的東西——文學、繪畫、雕刻,但她不假思索就傾心熱愛的仍舊是中國的東西,連民間小調里的鼓樓打更,她都能听出一統江山的安定。與胡蘭成步行在街上,步行在大西路美麗園,步行在愚園路一帶,那些別致的洋房,清靜雅致,環境幽美,一路上樹影車聲,車鳴人喧,商店行人,都使張愛玲獲得一種喜悅,她每每走在這樣的街路上,張愛玲便會喜滋滋地對胡蘭成說︰「現代的東西縱有千般不是,它到底是我們的,于我們親。」
因為這是上海的「現代」。
對于書本上的一切,張愛玲理情分明,決不做強作書中人而擾了她的現實快樂。即便母親與姑姑多次留洋,給她講過不少的西洋故事與文明,可她也僅僅是喜歡上海的。
張愛玲愛著上海,她鮮明地表示不再想出國留學,她說︰「我不想出洋,住處我是喜歡上海的。」
張愛玲是這樣痴痴地留戀著上海,留戀著「現代」,留戀著她身邊的點點滴滴細微的事物,因為她清楚︰再美好的東西她也留不住,除了疼惜之外,她只能在來得及的時候去享受它們,欣賞它們,而絕沒有想到去zhan有它們。
張愛玲讀書很多,但她亦不挑書,不是炎櫻、蘇青等人的推薦,她不會主動找來看。但只要你拿給她看,即便是不喜歡的書她也能從頭到尾看個仔細,並能準確地抓住書魂。她一逛書攤,與其是以一個讀者身份,不如說是出版鑒賞家的身份,她注意的是書的版本,越古老,越陳舊的版本她越喜歡。如果是孤本,她還會花重金買下。但是她房里卻很少有書,許多書是她借來讀的,讀過歸還,而不保留。胡蘭成拿給他看的古詩詞,看過之後她也即刻歸還,對于她喜歡的衣料,她也是非常的贊賞,但卻不買,我想,原因大概只是這些都是屬于身外之物吧。好一個明智的頭腦、和崇尚簡單生活的張愛玲。
張愛玲對胡蘭成的態度也差不多是這樣,她沒有想到要zhan有他,于是她才不會毫不計較形式地與他在一起,她並且知道,他們在一起的時間不會太多。因為就算不親近政治,張愛玲也自有她得自書本里的「對男人」的明智。
在抗日戰爭節節推進的形式下,胡蘭成的日本主子只是一座即將融化的冰山,垮掉只在早晚之間。她不在乎胡蘭成的漢奸身份,她也不為日本人和汪偽政權的垮台而動容,她對于政治只有淡漠,對于人,她卻是憐惜。
結婚後的生活亦如從前般浪漫而又平實。胡蘭成與張愛玲最大的享受便是雙雙享用文學與藝術。他們並非附庸風雅般吟誦文學藝術,以示自己才學,而是滋滋有味地品嘗詩詞佳句,名著華章。
他們並坐看完了《詩經》,聞佳句而舉座皆喜;黃昏看晚景,談時局而珍惜良辰。而兩人在談完中國詩詞、西洋油畫後,他們可以出去散散步、吃吃點心。對于胡蘭成來說,盡管他周圍多是政界高官、文化宿舊、騷人墨客,盡管有各式各樣的議論,但他並不在意,這也是他作為名士的不羈與灑月兌處。他做過高官卻也可以陪張愛玲去附近起士林點心房吃點心。可以照樣陪張愛玲去靜安寺菜場買小菜,也可以陪張愛玲到街上吃一客蛋炒飯,具體實在地生活著,情趣甚篤。與張愛玲的這段緣分,恰使他可以佳話自炫。
而對于張愛玲,亦是歡悅之甚,在她23歲的生活中,她還沒有遇到這樣一個能欣賞她、懂得她的知音,更沒有遇到過這樣一個疼惜她,呵護她,把她捧若神明的男人。
她以前接觸的男人,要麼是像她的父親、她舅舅那樣泡在煙炕上萎靡不振的男人,要麼是像她的弟弟那樣毫無志氣的富家子弟。沒有人關心她,沒有人疼愛她,父親打她,母親也很陌生。姑姑雖然常在一起,但到底只是女人,女人和女人在一起,跟女人和男人在一起,畢竟不同。而且,她和姑姑之間的感情也是有距離的,至少在經濟上,這距離體現得很明顯。自從張愛玲從事職業寫作以後,她與姑姑在經濟上就完全分開了,各人負責各人的開銷,公共費用則共同承擔。
這是她以前的生活,這種生活,無論是在經濟窘迫的情形下,還是在可以獨立謀生的境況下,都是缺乏某種廣大溫暖的愛的,以前這樣無愛的生活變成現在這樣,有了胡蘭成的愛的生活,她是一個怎樣的感受與認知呢??不言而喻!!
張愛玲與胡蘭成的愛情可以說,幾乎全是文學藝術的互相欣賞。在當時時局下,純談藝術的作家很少。留在淪陷區的上海進步文人、作家,無不憂慮江山易土,國土被虐。很少有人心平氣和座談藝術,把玩文學。許多進步作家或輾轉千里奔赴抗戰第一線,或利用各種形式與侵略者斗爭。有的為此被逮捕,甚至獻出生命。
而胡蘭成卻能優哉游哉地把玩藝術。對張愛玲來說。胡蘭成恰是文學上的談伴。除此以外,胡蘭成對張愛玲並沒有什麼實際上的幫助。自然,這也是張愛玲的初戀。
初戀的人是沒有理由的,即使是理智的張愛玲,在感情的喜悅中,除了戀愛對象的別才別趣,對其他的一切都引不起張愛玲的注意。
胡蘭成帶給她的,是一種放恣,一種飛揚的喜悅,一副人世完美的圖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