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我喜歡的張愛玲 第八十九章 張愛玲的“小女人”的記憶

作者 ︰

張愛玲與胡蘭成結婚以後,外面的時局正發生著翻天覆地的變化,中日雙方的力量和氣勢的對比正發生著質的變化,從1941年開始,上海時鐘的停滯又漸漸慢慢出現撥雲見日的征兆。可是,對于張愛玲這樣政治意識極其淡薄,關注一己天地甚于關注外界風雲的人而言,並沒有感覺到這樣的變化對她將是怎樣的一種意味。

「一個知己就好像是一面鏡子,反映出我們天性中最優美的部分來。」這是張愛玲的心聲。胡蘭成算得上是張愛玲23年生命之旅中的第一個異性知己,以前雖也有炎櫻、蘇青這樣相交頗歡的同性朋友,乃至像姑姑這樣在觀念作風背景諸方面都同轍的長輩,可那樣的相知相守畢竟是不同的。

一個你愛和愛你的異性發自肺腑的欣賞、理解與喜愛,有其它情感無法企及的強度,也有其他情感無法企及的深度,「一個人在戀愛時最能表現出天性中崇高的品質,這就是為什麼愛情小說永遠受人歡迎——不論古今中外都一樣。」一個人在戀愛時所表現出的不一定是天性中崇高的品質,但必定是最真實的,來自思想和生命深處的念頭舉動,所以其新鮮活潑的生命力與其它無法企及。和胡蘭成在一起的張愛玲,絕不是那個奇裝異服包裹下不那麼美麗、面無表情的冷漠下不那麼可愛的才女,她揮灑著個性中最自然的成分,和胡蘭成在他們婚姻的天地里「照花前後鏡,花面交相映」的幸福生活。張愛玲也是盡顯著一個小女人的風姿在胡蘭成的懷抱里享受著一個小女人的幸福。

張愛玲這樣的思路也是由她自己的家族背景和人生際路所決定的,她看慣了繁華,也經歷了蒼涼,所以她依偎著物質世界的實在形態,她追逐人情世故的細枝末節,她關注著心靈變遷的細微感受,男歡女愛,社會小相,家庭衣食中的心情與哲理,這些是千百年歷史、千百代人物不變的經歷,她覺得這些是可靠的依據。她看到了鐘鳴鼎食簪纓之族和絢爛是會過去的,平靜的人生卻歷久不息,正是在這樣的人生基點上,她選擇了她渴望的情感與人生,細節雖然瑣碎而不穩定,可是除此之外,也別無所恃。

張愛玲對自己的貴族家世懷著一份難言的依戀與割舍不斷的情愫,可能因為身處其境,她又並不覺得那有多好,人生伊始的經歷反而給了她虛無化的指向。但是,寒門出身的胡蘭成對她的貴族門第卻頗以為傲,再加上才子式的狂放和對張愛玲本人的愛悅,他把張愛玲細細看護,真呵護成高門深閨的千金一樣,輕易不讓她與人見面。這時候的張愛玲是多麼幸福的一個小女人啊!

一般的朋友他是不讓他們見到張愛玲的,比如他的日本朋友宇恆將軍想見張愛玲,他答曰不可以招致,往見亦還要先問過她;和他很要好的朋友上海的偽警備司令熊劍東幾次宴請張愛玲,要他陪同去見她,都被胡蘭成拒絕了;有朋友求他引薦要與張愛玲見面的,他多半是拒絕的,惟有一個他自己的日本上司池田見過張愛玲,只有池田是例外。因為池田于胡蘭成有大恩,也因為池田對張愛玲是真心敬重,可是對于他們的見面,他在旁邊也是如承大事。

張愛玲見日本人池田時是與炎櫻一起的,結果池田對她們印象很好。池田後來告訴胡蘭成他的感覺︰炎櫻可以做他妹妹,而張愛玲可以做他的姐姐,比他更是大人。

又一次池田借給她一本珍貴的日本浮世繪畫冊,張愛玲贊了句好,池田立刻要送給她。然而張愛玲卻拒絕——她連別人的好也是不輕易接受的。

張愛玲是個對種種禁忌界限沒有太多社會化感受的人,只是憑著生活的觸覺感悟人生。她說池田人是好的,而又直言說日本的流行歌很悲哀,仿佛有日本將亡的悲涼。這些話是對胡蘭成說的,胡蘭成與池田交情甚篤,所以極有可能被池田知道,但張愛玲是不在意的。倒是胡蘭成十分小心,沒敢把這些話告訴池田。張愛玲不會因為民族國家的見隙而阻礙自己去感受一個真實的人,可以說她極端感性,另一方面也極端理性。胡蘭成倒覺得,日本人池田也並沒有從她那里受到否定性影響,也沒有得到肯定性鼓勵。就是人與人之間最常見的交際而已。

獨特的人一定是獨立的。胡蘭成與張愛玲在一起論古道今,談天說地,作為女人,她因崇拜而快樂,對胡蘭成服從依順;可是在思想上並不會輕易投降,並不會因崇拜的緣故而改變自己的主意。胡蘭成信口開河地發表一通議論,隨著又想想不對,便與她說︰「照你自己的樣子就好,請不要受我的影響。」張愛玲笑道︰「你放心,我不依的還是不依,雖然不依,但我還是愛听的。」她這個人是天道無親,可是有正因為沒有偏心的天道無親又產生另一種親切。兩個都是獨立不依的人,也正因為獨立,不謀而合的共通倒更彌足珍貴。

「死生契闊,與子相悅,執子之手,與子偕老」,這是一首悲哀的詩,在張愛玲關于愛情經典式詮釋的《傾城之戀》中,得到了最真實的人生注解——「可是總有地方容得下一對平凡的夫妻的。」胡蘭成給張愛玲帶來了最大的快樂,也就莫過于做平凡夫妻的快樂。

一日午後好天氣,兩人同去附近的馬路走走,張愛玲穿著胡蘭成最喜歡的那雙桃色繡花鞋,像平凡的夫妻一樣,在平凡中走走,在俗氣中快樂,這世上踏實有用的是俗人,要做平凡夫妻就免不了一種俗氣,我想︰再高貴的人恐怕想月兌俗都是一件艱難的事情——盡管我們都在追求月兌俗。

張愛玲的書銷路很好,稿費比別人高,不靠胡蘭成養她,她不僅可以自己養活自己,也有能力供養胡蘭成在上海的一切花銷。胡蘭成供職偽政府,薪水是不夠他揮霍的。在他們婚後的短短日子里,胡蘭成只給過張愛玲一次錢,而張愛玲卻歡天喜地,就像她早就贊同過蘇青的一句名言︰「花丈夫的錢是一種幸福。」炎櫻給予了篡改,炎櫻說︰「應該是花男人的錢是一種幸福。」張愛玲很高興胡蘭成給了她一點錢,當即她就同炎櫻商量,還仔細商量了幾日,到底做件什麼東西可以讓胡蘭成看著心里也喜歡的東西。

後來張愛玲用了這筆錢去做了一件自行設計的皮襖,式樣做得寬寬大大,別出心裁,像個前清王宮里的掌事,張愛玲很是喜歡,胡蘭成也滿意。這種式樣只要張愛玲一有機會,就願意重現一下她的家族以往的榮耀。再說她心里很歡喜的是︰因為世上都是丈夫給妻子錢用,她也要,俗人的一切,她都津津有味地去品嘗。品味做一個平凡的女人,品味做一個小女人。

如果對照她在《童言無忌•錢》里的話︰「能夠愛一個人到問他拿零用錢的程度,那是嚴格的試驗。」這里也可見她對丈夫胡蘭成愛的深度。世上的人都是丈夫給妻子錢用,這是一個做女人的一份快樂的感受。張愛玲也不例外。

這樣一個獨特的女人,似然在思想上是獨特的。除了政治,除了對生的巨大背景的絕對失望,她對一切現存的小事小物皆有興趣。

張愛玲在婚後的生活中是平凡女人的舉動,平凡女人的行為她也都要。他們兩個人同去看著名朝鮮舞蹈家崔承禧的舞蹈晚會,听著名的音樂會,看京戲、滬劇,看外國電影。張愛玲很是喜歡外國電影,喜歡卓別林,她看了卓別林的電影嘆息說︰「諷刺也是這樣的好意的,悲劇也還能使人笑?」但是看到崔承禧美麗的舞姿,說︰「到底是我們東方的東西最美、最基本的了。」

有一次,散場是下雨,他們叫了一輛黃包車,他們擠上去,放下雨篷子,他們就像戀愛中的男女,張愛玲小女孩般的坐在胡蘭成的腿上,在這密閉的空間里,挨得這麼近,呼吸相聞,感覺到異樣的親。在雨篷中的小天地里,他抱著她長大的身體,雖覺得有擠夾諸般的不適,但那種夫妻的感覺卻是幸福的、難忘的、實實在在的。他們終于抓住了眼前瞬間的快樂。

又有一次,胡蘭成要出席一處時事座談會,因是明媚的春天,張愛玲好像特別有興致,便也願意同去。

胡蘭成在他《今生今世》的回憶錄里這樣寫道︰「我們倆同坐在一輛三輪車到了法租界,舊歷三月艷陽天氣,只見遍路柳絮舞空,紛紛揚揚如一天大雪,令人驚異。我與愛玲都穿夾衣,對自己的身體更有肌膚之親。我在愛玲的發際與膝上捉柳絮,那柳絮成團成球,在車子前後飛繞,只管撩面拂頸,說它無賴一點也不錯。及至開會的地點,是一幢有白石庭階草地的洋房,這里柳絮越發蒙蒙的下得緊,下車付車錢,在門口立得一會兒,就撲滿了一身。春guang有這樣明迷,我竟是第一次曉得,真的人世都成了仙境。」

這段捉柳絮的描寫,一直被「張迷們」公認是她愛情生活中最婉約動人的場景,意味春guang明迷,旖ni如畫。

然而我只覺得惶惶不安——張愛玲與胡蘭成都是熟讀《紅樓夢》的人,這時候不會想不起大觀園詩社詠柳絮的一幕吧?如果是,那麼他們當時最徘徊于心的句子該是什麼呢??

所有的事情都是有預兆的,《紅樓夢》里的柳絮詞寫出了大觀園的最後一次風花雪月,寫出了最後大觀園的悲劇;這里的柳絮我們是不是也預兆了張愛玲與胡蘭成的悲劇。在這樣動人依戀的新婚場景下,我用柳絮預兆他們婚姻的悲劇好像是不是有點不盡情意。是的,有點不盡情意。這是後話。

現實中,張愛玲因為時時疑心自己對胡蘭成的愛是不是太強烈了,所以總是力圖在歷史典籍中尋找痴情女子的佐證,這就好像看見自己的影子一樣放心而快樂。

對《步非煙傳》里的與情人「生及相親,死得無恨」的姑娘;《會真記》里的崔鶯鶯;《長恨歌》里的楊玉環;《飛燕外傳》里的趙飛燕,張愛玲都一灑同情之淚。和胡蘭成坐在一起,張愛玲只是一刻不停地用一個小女人的情懷纏mian地看著他。

在相愛人的眼中,愛情不僅是現實,她(他)更是夢幻寄予的地方,夸大她(他)的好處是愛情最重要的一部分。胡蘭成與張愛玲結婚以後,在近距離的接觸中,他們互相欣賞著、纏mian著。兩個人在房中,常常臉對著臉看著,挨得很近,張愛玲的臉像一朵開得滿滿的花,又好像一輪圓得滿滿的月亮。

張愛玲做不來微笑,要麼就是完全無保留的開心,眼楮里都是滿滿的笑意。這就是她毫無保留的開心。有時候晚飯後,燈下兩人好玩,挨得很近,臉對臉看著。她用手指撫著胡蘭成的眉毛,說︰「你的眉毛。」撫到眼楮,說︰「你的眼楮。」撫到嘴上,說︰「你的嘴。你嘴角這里的渦我喜歡。」一句話愛得深愛得不舍,這些都是有毫無遮攔的喜悅。

胡蘭成當然亦滿心里歡喜,認為她是這樣的美,撫著她的臉,說道︰「你的臉好大,像平原緬邈,山河浩蕩。」這是一句我們見過多次的胡蘭成的情話,就像他多次在他的《今生今世》里稱張愛玲為「民國世界的臨水照花人」一樣的情話。

有時候,胡蘭成在寫政治論文或工作時,她在房門外窺看坐在房中的胡蘭成,在一篇小說里她寫著︰「他一人坐在沙發上,房里有金粉金沙深埋的寧靜,外面風雨淋瑯,滿山遍野都是今天。」這是萬分的不舍的情懷,一個小女人的情懷。

「來日大難,口燥唇干,今日相樂,皆當喜歡。」不管怎麼說,張愛玲只想把握眼前的一分一秒,她知道,留不住的一切里最留不住的就是自己的青春,青春的愛戀,愛戀里千絲萬縷的情誼,其他的,她看得很淡,也來不及去留神。

張愛玲大音稀聲,大巧愈拙,至樂無樂式的禪悟者,兩極間能幻化得如此諧調、順理,這是她能深能淺,能雅能俗,能古能今,能中能洋的思想基礎,在人與物的兩極之間,她是能駕馭紅塵世界與超凡世界的主人。

盡管纏mian著的一對新人,然而這兩個人,卻都有種惘惘的危機感,只覺得一切都不可信,倉促不可待,有如蟬聲,叫得越響,生命越短——要快,遲了就來不及了,他們無法從容,只好因陋就簡,抓住這一刻的鐘情,惜取這一寸的歡娛。

這是張愛玲婚姻生活中僅有的一段短短的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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