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嫁給了胡蘭成以後,卻仍然一個是金童,一個是玉女,胡蘭成說他在政治上的種種作為,都不肯牽扯到張愛玲,亦不使她的生活因他而發生種種改變,而張愛玲也絕少去胡蘭成在美麗園的家,如果去過南京,大概也不會久呆。因為大量的文字資料表明,她那段時間很忙,並且大多時候是在上海——出書、編劇本、排話劇、雙管齊下。
胡蘭成總在南京、上海兩地往返,他們相聚的日子並不多,那種聚而又別、別而又聚的情形頗似牽牛織女鵲橋相會,在一起時總是喁喁私語、男歡女愛,時間流逝得毫不知覺。
這時候的張愛玲在「趁熱打鐵」繼續著自己的創作之路。這里應該提起的是,張愛玲與胡蘭成相識相戀到結婚的這段時間,是她創作最達高峰、最爆發的一段時間。小說則有《桂花蒸•阿小悲秋》、《白玫瑰與紅玫瑰》、《花凋》、《連環套》等發表,多為上乘作品。這一段是她的黃金時期、登峰造極時期。
《傳奇》的成功鼓舞了張愛玲,她是不停地「趁熱打鐵」的,于是當年12月又出版了自己的第一部散文集《流言》,自己做插圖多幅。
「流言」兩個字在封面的排版上是寫在水上的字,這也是傳奇的表現方式,意思都是從人的舌尖上生出,又在舌尖上傳播和重復,由一個人的口說給另一個人的耳。那被說的主人公通常總不會是個平凡之輩,不會是庸人俗事不值一曬的人,流言只是流過,不留痕跡。因此人們在傳說著流言蜚語的同時,語氣里除了獵奇與偷窺之外,難免不帶一點艷羨之意——即也可稱之為「傳奇」,可見自然是有些驚世駭俗出奇制勝之處。也許被流言的那個人原本是平凡的,然而因為有了流言,便也有了不凡的傳說。或是一個女人不平凡的愛情使某個男人與眾不同,或是一個男人的不平凡的地位使某個女人成為傳奇。
——歷史上所有的「傳奇」,也不過都是一些男人與女人的「流言」罷了。
流言飄送在風里,這風便有了形也有了色,香艷而妖嬈起來。無論是流言蜚語還是個傳奇,其來源都是捕風捉影,而渠道都是道听途說,其結果則有時候三人成虎,有時候則畫虎不成反類犬。
流言利用得好了,可以成為武器,而且是自相矛盾的武器。用于對付敵人時,它們可以變成一柄劍,且是一柄殺人于無形的利劍,所謂「舌頭底下壓死人」就是這個道理;用于保護自己時,便是一面好看的盾,可以放煙幕彈虛張聲勢,也可以做擋箭牌偷梁換柱,可以草船借箭,也可以渾水模魚,口蜜月復劍,陽奉陰違,巧言令色,積毀銷骨,幾乎三十六計沒有一條不可以借助流言來完成。
你是一條龍,流言便是畫龍點楮的筆;你是一只虎,流言便是如虎添翼的翼;哪怕你只是一塊頑石,流言也可以讓你成為眾口鑠金的金。
——就沖著這書名,就沖著書名封面設計的形式,《流言》也注定會成功,它不會落于它的姊妹書《傳奇》之後。
書里放了三幀照片,其中就有新婚時炎櫻導演的那張張愛玲自己最滿意的照片,既是算是給自己婚姻的紀念,也是自己的最愛,照片里的她,帶著藐然的笑容,旁邊題著張愛玲自己給自己的題詞︰「有一天我們的文明,不論是升華還是浮華,都要成為過去。然而現在還是清如水、明如鏡的秋天,我應當是快樂的。」它充分體現了張愛玲及時行樂中又蘊含厚重背景的處世態度。
她再一次向世人宣告了她的快樂,她的不悔。她這樣強烈地給自己打氣,是明知道將來有一天會被人非議的吧??
出名要趁早啊,遲了就來不及了。
在緊鑼密鼓地出版自己散文集《流言》的同時,張愛玲又親自執筆,將《傾城之戀》改編成話劇,她將改寫成的話劇《傾城之戀》劇本交給她最信任的、最敬重的《萬象》雜志主編柯靈,因為柯靈向來不敷衍了事,也不多做奉承,總是一處說一,二處說二,並以誠相見。張愛玲請柯靈給她的劇本提意見。柯靈認真負責,給她指出劇本的修改思路,指出她要完善劇本結構上的散漫,並建議她刪除最後一幕的情節等等……
張愛玲完全接受了柯靈的意見,反復修改了多次,終于在1944年底,由柯靈牽線,並鼎力協助,聯絡各方,並把張愛玲介紹認識影片公司三大巨頭之一大中劇團的主持人周劍雲董事長,劇本也給了大中劇團排演,當時的導演是朱端鈞,朱端鈞當時與費穆、黃佐臨、吳仞之並稱為上海話劇界「四大導演」。
《傾城之戀》不久隆重在上海各個劇院推出,陣容強大,空前轟動。連演88場,場場爆滿而不能平息。
話劇分四幕八場,第一幕的背景是白流蘇的家里,開場既有幽咽低啞的不斷的胡琴聲,如泣如訴地流淌出來,淹沒了整個戲院。三爺四女乃女乃等人在打牌,白流蘇獨自躲在陰黯黯的角落里扎鞋底子——這時候的她是孤獨的、怯弱的、幽冷的,卻也是倔 的,在隱忍和沉默里等待自己的機會來臨,白流蘇是藏在冰下的火種。
第二幕是香港的淺水灣飯店,全屋都是橙黃一類的顏色,連同橙黃的白流蘇,她與範柳原在橙黃的月亮下談心。
第三幕又回到白公館,第四幕再回到香港,但這時候已經是範柳原和白流蘇租的房子,戰爭爆發,以白流蘇的手將日歷牌掛上牆壁,燈光里打著「十二月八日」,給了一個強烈的時代背景。
最末一場,是範柳原與白流蘇在街道毫無顧忌的長吻,他們相擁在一起,密不透風;周邊是動亂的一群人,詫笑、竊議滿臉嘲諷,然而熱戀的人兒卻毫不理會,沉浸在愛情里,眼里只有對方,沒有世界。
——這是最搶眼的一出重頭戲。後來引起褒貶參半,意味大膽的嘗試。然而對于張愛玲來說,卻不僅是「炒噱頭」、「生意眼」,她更是主要的目的——要男女主角替她向全世界公告︰我自愛我所愛,無視世人諷笑。
在上海蘭心大戲院排演時。排練期間,張愛玲幾乎天天到場,就和普普通通的影迷一樣,關注著男女演員的選角,並且興高彩烈地透露出去——女主角白流蘇由羅蘭扮演,男主角範柳原由舒適飾演,其余還有端木蘭心飾的四女乃女乃,陳又新飾的三爺,豐偉飾的徐太太,海濤飾的印度公主,都是名噪一時的大明星,男女主角更是紅得發紫。
連蘇青都偷偷向她打听內幕,听說女主角是羅蘭時,蘇青長吁了一口氣,說︰「這最合適不過的了。」
第一次看到羅蘭排戲,她穿著一件藍布罩袍,怯怯的身材,紅削的腮頰,眉梢高吊,幽咽的眼,微風振簫樣的聲音,完全是一個白流蘇的樣板。張愛玲看著,不由得驚動,一路想︰如果早一點看到她,小說原可以寫得更好一些的。
在第一幕第三場相親歸來的那一場戲里,白流蘇矮身低頭地往門里一溜,導演說︰「不要板著臉……也不要不板著臉。你知道我的意思的……」羅蘭立即領會了︰「得意?」再來時,還是低著頭,掩在人身後奔了進來,可是有一種極難表現的閃爍的昂揚。走到幕後,羅蘭夸張地搖頭晃腦地一笑,說︰「得意!我得意!」大家也都笑了。
張愛玲看著,十分鼓舞,回到家里立即寫了《寫‘傾城之戀’的老實話》和《羅蘭觀感》,坦白地表達了自己的心願︰「因為是第一次的嘗試,極力求其平穩,總希望它順當的演出,能夠接近許多人。」張愛玲繼續激動地寫道︰「羅蘭演得實在是好——將來大家一定會哄然贊好的。所以我想,我說好還得趕快說,搶在人家頭里。」最後張愛玲平靜地寫道︰「我希望看《傾城之戀》的觀眾不拿它當個遙遠的傳奇,它是你貼身的人和事。」
而蘇青也緊接著寫了《傾城之戀》讀後感,誠心誠意地評價︰
「我知道一個離過婚的女人,求歸宿的心態總比求愛情的心來得更切,這次範柳原娶了她,她總算可以安心了,所以,雖然知道‘取悅于範柳原是太吃力的事情’,但她還是‘笑吟吟’的。作者把這些平凡的故事,平凡的人物描寫得如此動人,便是不平凡的筆法,料想改編《傾城之戀》小說稿為劇本後也依舊是動人的。」
蘇青繼續寫道︰「……尤其要緊的,這篇文章里充滿了蒼涼,抑郁而哀切的情調,我希望在戲劇演出時仍不會失掉它,而且是加強。這是一個怯懦的女兒,給人家逼急了才干出來的一件冒險的愛情故事,她不會燃起火把泄盡自己胸中的熱情,只會跟著生命的胡琴咿咿啞啞如泣如訴的響著,使人倍覺淒涼,然而也會激起觀眾的憐愛之心。」
張愛玲據此認為蘇青是懂得白流蘇的,白流蘇再得意,也還是處在一個附屬男人的「低賤」的位置上,終究還是「難堪」的,女人的可憐便在此。
白流蘇離過婚,因此「在戀愛市場上給人家低估了價」,這正是蘇青的處境。人們認為以白流蘇這樣的身價只能做個小職員的填房,卻不料她嫁得人人羨慕,這當然是蘇青所憧憬的,但她見白流蘇因此而滿足地「笑吟吟」的——女人的命運全在于嫁得好,不免又深覺悲哀,于是浩嘆道︰「可憐的女人呀!」
張愛玲吃驚地發現白流蘇竟與蘇青同庚。純屬巧合。
張愛玲與蘇青並稱滬上最紅的女作家,這樣並肩聯手大張旗鼓地炒作,自然引人關注。戲未上演,上海的宣傳媒體已經紛紛開動,各種報道連篇累牘,有撰詩預祝演出成功的,有鑽營報道花邊新聞的,造足聲勢。
1944年12月16日首演這天,上海新光大戲院的門票一早告罄,接連幾天的戲票也都銷售一空。這天晚上天氣奇寒,滴水成冰,戲院里更是森冷徹骨,觀眾們都是裹著大衣不敢月兌,然而熱情卻依然高漲,掌聲如雷。
著名報人、詩人、影人陳蝶衣和導演桑弧是在首演當晚就看了的,都是一邊看一邊贊,桑弧從這時候起便有了與張愛玲合作之心;而陳蝶衣則寫了篇文章盛贊演出的精彩,並風趣地稱自己「回家的時候因踏在一塊冰塊上面摔了一跤,然而就冷雨跌跤並沒有冷掉或跌掉我對于《傾城之戀》的好印象。」
一時報上好評如潮,白文、霜葉、司馬斌、董樂山、童開、無忌、左采、金長鳳等名人都紛紛撰文作評,各抒己見。
然而這些所有的人,包括張愛玲自己,對于羅蘭的演技空前的一致好評。讓今天的我實在好奇得心癢癢,巴不得可以親眼看一下羅蘭是怎樣再現那白流蘇的清冷與伶俐的。(有空我一定找到當時的版本看看)
在當時上海的劇本奇缺、話劇不景氣的前提下,《傾城之戀》竟然連演88場,場場爆滿,不可不謂是一個「傳奇」!然而這一幕,卻未能以文字的形式留在中國話劇的近代史上。讓我也感到有些不平和惘然。深表遺憾,它確實發生過的輝煌。
眾多評論文章中最特別的、是冷漠淡然的姑姑張茂淵,也一改不聞不問、各不相關的態度,署名「張愛姑」,湊熱鬧地以白流蘇和範柳原的口吻也寫了一篇捧場文章,這大概也是讓張愛玲最高興的事情了——
「白流蘇的話︰人人都以為這《傾城之戀》說的是我,所有的親戚朋友們看見了我都帶著會心的微笑,好像到了在這里源源本本發現了我的秘密。其實剛巧那時候在香港結婚的,我想也不止我一個人。而且我們結婚就是結婚了,哪里有小說里那些嗦嗦,不清不楚的事情?根本兩個人背地里說的話,第三個人怎麼會曉得?而且認識我的人應該知道,我哪里有流蘇那樣的口才?她那些俏皮話我哪里說得上來?」姑姑寫出這樣的調侃文章讓我很好奇。
姑姑繼續寫道︰「範柳原的話︰我太太看了《傾城之戀》,非常生氣,因為人家都說是描寫她,她也就說是描寫她。我說何苦呢,自找生氣,怎麼見得就是編排你?我向來是不看小說的,後來也把《傾城之戀》仔仔細細看了一遍。不相干——怎麼會是我們呢?——就算是吧,不也很羅曼蒂克,很好的麼。反正沒有關系。隨便吧!」
張愛玲在劇院里收到了空前的熱烈與成功,然而回到家里,卻仍然是孤清的。
大寒天氣,屋子冷如冰窟,她第一次穿上了胡蘭成給的錢做的皮襖,獨自坐在火盆邊,仍然覺得冷,冷得瑟瑟縮縮,偶爾踫到鼻尖,冰冰涼,像只流浪的小狗。擁有萬千觀眾的掌聲又如何?滾滾紅塵,茫茫人海,她仍是孤獨一個人。
火盆里的炭一點點燃盡了,黯淡下去——「每到紅時便成灰」,這像不像她自己?
「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但是在這個不可理喻的世界里,什麼是因,什麼是果?誰知道呢?也許就因為要成全她,一個大都市顛覆了。成千上萬的人死去,成千上萬的人痛苦著,跟著是驚天動地的大改革……傳奇里的傾國傾城的人大抵如此。」
「到處都是傳奇,可不見得有這麼圓滿的收場。胡琴咿呀咿呀地拉著,在萬盞燈火的夜晚,拉過來又拉過去,說不盡的蒼涼的故事——不問也罷!」
何必問呢?她早已在文字里預言了自己與上海的將來,同時,她似乎從未渴望過平常人所謂的「圓滿的人生」,在她的小說里、散文里、處處是對「真心」的嘆訝,帶著悲天憫人的語調,評價都是一件多麼稀罕難得的事情。
《金鎖記》里,曹七巧在老時不無自傲地想︰「如果她挑中了他們之中的一個,往後日子久了,生了孩子,男人多少對她會有一點真心。」那一點真,是帶著俯就之意,自欺欺人來湊數的;
《傾城之戀》里,範柳原對白流蘇「許諾」(勉強算得上一種許諾)︰「有一天,我們的文明整個的毀掉了,什麼都完了——燒完了、炸完了、坍完了,也許還剩下這堵牆。流蘇,如果我們那時候在這牆根下遇見了……流蘇,也許你會對我有一點真心,也許我會對你有一點真心。」——這里的真,是以毀滅為代價的,因為厭倦、疲憊、劫後余生,而照見的一點點本心。
她自己的愛情,也正是這樣,見證了時代,也被時代所見證。
這次的小說改編成功使張愛玲處于登峰造極的境地,隨後,她的電影劇本不斷出爐——《不了情》、《半生緣》、《白玫瑰與紅玫瑰》、《太太萬歲》、《哀樂中年》、《情場如戰場》……
1963年張愛玲完成了她生平最後一部劇本《魂歸離恨天》,這時候她在美國已經有11年了。這是後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