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6年2月,張愛玲居然擅自做主,到浙江溫州去探望逃亡中的胡蘭成。她不知道胡蘭成是千方百計地躲與藏,並且靠著範秀美的親近才掩護了身份的。張愛玲固然也不知自己的到來會陷于胡蘭成的「二玫瑰」會面的尷尬局面,但她卻不應當不會不知道,她的此行可能會給京滬偵緝漢奸的政府部門留下足跡,也可能因為有客來自遠方,而招致溫州偵緝漢奸的政府部門注意,這可是要命的事情。
盡管張愛玲一腔柔情地見到了胡蘭成,但還是嚇倒了早已經成為驚弓之鳥的胡蘭成,使胡蘭成大為光火︰「你來這里干什麼?還不趕快回去!」
可憐的張愛玲,一路艱辛,看到的只是一張冷臉。胡蘭成的一聲大吼她︰「你來這里做什麼?還不快回去!」張愛玲頓時感到了這樣的冷,冷得令人發抖。早春二月,河里的冰也化了。可是胡蘭成的眼神依然是結著冰,而張愛玲的心中也是仿佛冰凍一塊。
胡蘭成將安排張愛玲住在城中公園旁的一家小旅館里,斯頌遠帶著妻小去了岳父那里。這時候的胡蘭成只有白天才過去陪張愛玲,胡蘭成借口因為怕警察要來夜查,所以借口他不敢在旅館里過宿,因而他還是每晚回家(他和範秀美的家)去睡。這次他沒有把他與範秀美同居的事情如實相告,這一次的範秀美與上一次的周訓德的事情無恥坦白相比,他是將張愛玲完全地蒙在鼓里了。(範秀美倒是知道張愛玲、小周兩人的情況。)
胡蘭成以警察查房為由,將她獨自安置在旅館中,自己卻仍是回到他和範秀美的家,胡蘭成回家了。入夜,張愛玲躺在異鄉冰冷的冷鋪上,看著冷冷的月光穿窗越戶,冷得打顫。她從那月光里看見了胡蘭成,他的眼神,也是這樣的冰冷。她感覺他已經不是她的親人了,因為張愛玲感覺到胡蘭成的眼里已經沒有了一絲溫情,沒有了一絲親昵。
她想起小時候,被父親囚禁,也是這樣的殺機四伏。刻骨的孤獨。
記得第一天胡蘭成去看張愛玲,兩個人結婚雖然也快兩年,(1944年8月——1946年2月)但是離多聚少,平常戀人般耳鬢廝磨是不多的,因為現在是無法到外面多走,兩人只能整日閨房相守。
兩個人在溫州的旅館里仿佛又回到了昔日的平靜時光,這使剛剛受到委屈的張愛玲又多少有了些許安慰,覺得她千里尋夫的溫州之行的舉動並非不值得,只要有愛在,一切犧牲都是值得的。
張愛玲想,只要她愛的胡蘭成還是愛她的,這個世界就是妥帖的,可是她的錯誤就在于她愛的胡蘭成並非是這樣專一深情的。
胡蘭成、張愛玲兩個人也說了一些別後的事情,兩個人相聚相守本沒有太多的功利目的,所以那些有關朝代變遷,身家性命,命運前途的事情反倒不那麼重要了。
他們有時也在溫州鄉下的小街小巷里閑走,逛店鋪,看廟戲,仍然如同在上海時的習慣,盡管他們倆各有各自的隱隱的心事放不下去,張愛玲心里還是止不住歡喜,一下子忘卻了旅館夜里的寒冷、旅館夜里的孤獨、以及旅館里的那冰冷的鋪。
張愛玲住著的那個旅館後面是一個小公園,有樹有草,有牛叫,也有烏鴉叫。一次,因為听到烏鴉叫,胡蘭成笑著對張愛玲說︰「我在逃難路上總遇見烏鴉當頭叫,但是新近看到書上說唐朝的人以烏啼為吉,主赦。」
張愛玲道︰「今晨你尚未來,我一人在房間里,來了一只烏鴉,停在窗口,我心里念誦,你只管停著,我是不迷信的,但後來見它飛走了,我又很開心。」她說著又笑起來,簡直像一個小女孩。
張愛玲對胡蘭成與小周之事尚有不滿,心里想著心事;胡蘭成心中擔憂未來,也擔憂如何將這範秀美的事情向張愛玲交代。各人懷著各人的心事在小心地周旋著。
白天兩個人大多是呆在旅館的房間里,相別的時間久了,不免要親熱,然而雙方兩人又各懷自己的心事,親熱里便有些生分,弄得反而如同賓客相待。不過千里而來,最終見到牽掛的人,張愛玲的心底里仍然有著喜悅與新鮮。貧賤夫妻打罵也是愛,像他們是做不到的。胡蘭成到底不想在此時得罪張愛玲。擔憂、間隙,不滿與危機都被深深地隱藏起來,胡蘭成只得把笑容偽裝地掛在臉上。
胡蘭成又開始施行溫柔術了。兩個人並枕躺在床上說話,臉對著臉,四目相視,張愛玲又被哄得開心,胡蘭成在他的《今生今世》里這樣描述著他們的相聚︰「有時……,兩個人湊臉四目相視,她的眼楮里都是笑,面龐像大朵的牡丹花開得滿滿的,一點保留都沒有。」張愛玲的喜悅是真誠自然的,因為平安地到了溫州,還看到她的丈夫也平安,喜悅之情溢于張愛玲言表。
白晝日長,兩人無事,張愛玲又跟他說起西洋的種種事情。胡蘭成是願意听這些事情的,上海愛丁頓公寓的日子,像是一瞬間又回了來。
忽聞窗外牛叫,兩個人都听見了,像兩個小孩面面相覷,詫異發笑。張愛玲說︰「牛叫得是好听,馬叫得也好听,馬叫像風。」總之一切都好。張愛玲很有興致地說起這次與斯家老四斯頌遠夫婦一同來,斯夫人婉芬抱著孩子光含坐在轎籠里,路旁正好有牛,婉芬就教孩子學說話︰「牛牛,我是光含。」張愛玲說著說著,又詫異地好笑起來。
看見牛使張愛玲感覺到新鮮,見到孩子也使張愛玲感覺到新鮮,這兩樣都是她缺少的經驗。張愛玲的興致勃勃,他們的談笑也確實讓胡蘭成放松了很多。
因為張愛玲不喜歡公園,所以他們一起去逛逛小街。小街里有一家作坊用機器鋸木,發出非常大的聲響,尖銳刺耳,張愛玲立在那兒看了一回新鮮。
她是上海人,對這類民間作坊並不熟悉。又走過幾家鋪面,看見另一家木匠店里有兩個木匠拉鋸,也在鋸木板,一拉一送,門前日色悠悠,好像與鄰坊的機器鋸板各不相聯,亦彼此無礙,于是想起這幾天兩人一直在研讀《聖經•舊約》里的《士師記》。
胡蘭成說︰「這倒是像《士師紀》里各人任意而行,也拜上帝,也拜偶像。」張愛玲亦覺得滑稽好笑。紅塵男女的愉悅就在這不經意的心會,張愛玲對此無比依戀。
他們在一起仍舊如同以往一樣,討論電影、藝術,談論讀過的書。張愛玲出門,向來不帶書。胡蘭成來到溫州,也只是買了一本清人顧祿的風俗筆記《清嘉錄》和一本《聖經》,胡蘭成就把剛買的《聖經》留給張愛玲在旅館看。
張愛玲沒事就看《聖經》,胡蘭成再去的時候,張愛玲已經看完了一半,看後兩人就圍繞《聖經》展開討論,張愛玲嘆息道︰「以色列這個民族真是偉大的!」于是她便挑了一節念給胡蘭成听︰當下眾人殺了王後耶洗別,把她丟在路上踐踏成了肉醬,更使人們見了不知道這就是耶洗別。念到末一句,張愛玲只是好笑,胡蘭成才懂得這些文字中間有著一種幼稚的滑稽的好。
在討論中,張愛玲把讀了各章後的感想逐一說來,特別對《傳道書》感到吃驚,認為是有史以來最厭世的文辭。她念道︰「金練折斷,銀罐破裂,日色淡薄,磨坊的聲音稀少,人畏高處,路上有驚慌。」隨後張愛玲又說︰「太陽底下無新事。」
這些文字是寫于以色列歷史上3次亡于異族之前,那時,這個民族就已感到人世的飄忽無常。
又有一節是祭司騎驢出城去,被獅子咬死,獅子立在驢子旁邊,人死在驢子腳邊。那獅子怎麼會不走開?實在有一種靜物畫般的可愛。又看到參孫的故事。參孫賭東道叫他的妻家親族猜猜︰「輸的被吃掉,從肚子里出來」,隱著他來在路上看見死獅子月復中蜜蜂做窠之事,這叫人如何猜得著?後來是他的妻子漏言,給猜中了,他卻不給東道,反而搶了妻家親族的衣物,真是元氣滿滿的蠻不講理,叫你拿他沒有辦法。以色列的悲壯與偉大,說起來讓張愛玲興致盎然。
胡蘭成當年讀的中學也是教會中學,他自己後來也專門研究過考茨基的《基督教的起源》,但是枉有這些閱歷,還不如听張愛玲對基督教的談笑來得有收獲有趣。胡蘭成亦听起來自听得嘆服。但他對以色列人沒有多大的興趣,他更感興趣的是看張愛玲樂滋滋的神態,頗覺得可以賞玩,「這般可喜娘罕曾見」,胡蘭成想著。這時候,他又覺得張愛玲的好了,覺得真是——罕見的才女。
張愛玲的「可喜」,略微讓他們兩人重回同在赫德路愛丁頓公寓里的情趣。張愛玲看完了《舊約》,就叫胡蘭成拿回去,連台子上也不留放。這使得胡蘭成又想起了張愛玲的處事與性格,她與人來往向來干淨利落,明明白白。
這時候,兩個人討論詩文,與過去有所不同,雖然各自都還堅持自己的是非標準,但愛憎已不是那麼強烈了,「心思很靜」。胡蘭成再也沒有什麼「斗意」了。
他們談笑歸談笑,張愛玲此來溫州之行,不是一時沖動,而是要來「解決問題」的,因此當他們兩人散步一起邊逛街時邊說話時,張愛玲告訴胡蘭成自己從上海來溫州一路時的心情,她對胡蘭成說︰「我從諸暨麗水來,路上想著這里是你走過的。及在船上望得見溫州城了,想你就在那里,這溫州城就像含有寶珠在放光。」從這里我們可以看出此時的張愛玲是多麼的痴情。
這時候的張愛玲,這姿態,是低下的;這口吻,是至誠的。但是現在,就是再怎麼掏心掏肺,也打動不了胡蘭成了。張愛玲對他的情義雖然經過了這樣的大難與分離,仍然沒有改變,但胡蘭成的心境卻已經是大大地有隔于從前在上海美麗園居住的那段時間了。
初遇小周後即已經起了變化,現在他又與範秀美在一起,如膠似漆,所以再回過頭來看才女張愛玲,雖欣賞之情仍然在,但畢竟已經似乎間隔了遙遙的一段距離。但是他沒有辦法把這些變化直接地告訴她。
現在他們之間,不僅隔著一個身陷囹圄的小周,還隔著一個範秀美,與張愛玲回味一下往日的情景,還可以;再回到上海愛丁頓公寓的歲月,那是絕無可能了……
這一層,胡蘭成不可能點破,因此他只有不搭話。
寫到這里,我的心中只是一個字「氣」。這麼一個才女,這麼一個痴情的傻子。
在張愛玲如此深情、令人顫抖的表白中,听在她身邊的這個不專情的男人不知是什麼滋味兒,胡蘭成只有默而不答,連白蛇娘娘都要報許仙的恩尚且報之不盡,男兒受紅粉之恩,又何以為報??——何況他每夜還睡在另一個女人的身邊。
時局變化迅速,國民黨政府清捕漢奸的工作還沒有做完,便又忙著和急劇增加的共產黨軍隊爭奪天下,雙雙各幾百萬的軍隊已在東北、華北出現緊張的對峙狀態了。
戰爭在繼續,政局仍在波蕩中,自己的身家性命究竟會如何,實在很難預料。胡蘭成不願意過多的考慮這些,所以還是願意張愛玲多講一些西洋的新鮮事情給他听。
他在溫州鄉間郁悶已久,消息封閉,很久沒有听到各種時行的趣聞與消息了,他听著張愛玲這樣滔滔不絕地談起來︰
張愛玲說美國出了一部電影片子,叫做《顏色的爆炸》,想單用顏色來構想作劇,很是新奇的,還有人構想以各種香氣來作劇,沒有人物,單有氣味,多刺激的設想!但是這種東西,到底沒有性情,風行過了必要討厭的;又說美國最近流行神怪,有一本雜志上畫一婦人坐在公園的椅子上,旁邊一只椅子,空無一人,她背後掛下一條蛇,那婦人沒有回頭看,只是喚著︰「亨利」,真是恐怖。胡蘭成听了,真的覺得驚怕,問那亨利是不是給蛇吃掉了?張愛玲答道︰「是啊」。
張愛玲又繼續給胡蘭成講了勞倫斯的小說《卻爾斯忒夫人》,哲學也深,文辭也美,但是不好——她馬上又向他抱歉,在上海時她也是這樣,講了西洋某作家的好處後總不忍不指出他的局限來,指出後又怕褻瀆了胡蘭成的視听似的,抱歉不迭。胡蘭成听她興致勃勃地講著這些,不免也勾起了兩年多前在上海的往事,但是他的心里很靜,不起什麼激動。
胡蘭成沉默地听著並不接言,張愛玲到達溫州這幾天,他們似乎都在敏感地回避著什麼。因為胡蘭成知道︰他即將面對張愛玲對他提出的要求,張愛玲要求他在自己與小周之間做出選擇的事就要迫在眉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