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我喜歡的張愛玲 第一0八章 張愛玲的“淒切切”的記憶

作者 ︰

張愛玲離開溫州回到上海以後,這是張愛玲一生中最為黯淡的時刻。三十多年後,她在美國寫《小團圓》的時候,筆端仍然流露出淒涼,說「那痛苦像火車一樣轟隆轟隆一天到晚開著,日夜之間沒有一點空隙」。

張愛玲這種轉世為人的悲切與淒涼,又好像是把魂丟在了溫州。一柄傘撐開在陽台上,是在那里晾干了一直就忘記了收,她每每見了這柄傘便覺得刺心,想起自己在雨中撐著這柄傘坐船離開溫州的情形,忍不住眼里含著淚,她別過了臉不忍再看——然而這柄傘一再地忘記了收。

回到上海以後,只要她走在馬路上听見店家播出的京劇,唱須生的聲音非常像胡蘭成,她立刻眼楮里就有淚水涌出。

在飯桌上吃飯,張愛玲又想起胡蘭成寄人籬下,在斯家親戚的大圓桌旁蹭飯吃,立刻自己吃什麼東西都索然無味。

她沒有當姑姑面哭,但是姑姑也知道張愛玲的狀況,勸她說這樣下去是會撐不住的。

姑佷倆只要說起與胡蘭成的種種扯不斷的線系,姑姑就默然,而後又不斷地嘆氣道︰「他也是太濫了。」

吃不下飯,張愛玲有兩個月就是靠喝美國大兵的罐頭西柚汁維持著營養。

有一天,張愛玲在街上的櫥窗里看見一個又老又瘦的女人迎面走來——哦,原來是自己!

她在此時的很多舉動,我們只能理解為︰一個感情受挫的女人出于絕望的行為。

就在此前不久,張愛玲和蘇青一起接受《雜志》記者采訪時,她還對自己的婚戀感覺幸福、信心滿滿︰

「我一直在想,男人的年齡應該大十歲甚至十歲以上,大多一點無所謂,我總覺得女人應該天真一點,男人應當有經驗一點!」

我們現在再重新回味這話,看似平淡,里面其實透露著許多快樂。

——出名要趁早啊,嫁人也要別具一格哦。

可惜,這兩樣恰恰在很短的時間里證明都錯了!

張愛玲她也朦朧地感覺到︰這一次的溫州分別將會不會是他們的永別。

今生她只怕不會再見到這個男人了,在離開溫州船舷上她的眼淚是為了這段夭折在風雨濁浪中的愛情,也是為了她自己。因為,她的心里知道,這以後她真的從此就萎謝了。這時候的張愛玲便如一朵月兌水的鮮花,迅速地憔悴了。

從前,張愛玲愛上他的時候,滿心滿眼都是他,還有等待、猶豫、傷心、擔憂、憐惜……把心里都塞得滿滿的,幾乎不勝重負。然而,如今決意把他放下,心里空空的,卻比從前更加沉重。最終還是放不下他。

原來,愛他、想他、念他、憂他已經成了自己生命的一部分,與之呼吸共存。要她現在放下這一切,那不是讓她窒息一樣的可悲嗎??

在離開溫州後的很長一段時間里,張愛玲與胡蘭成一直還通著消息,但長信她再也不寫了。

春天在窗外澌澌地流過去,她都沒有在意。

青春在書桌旁澌澌地流過去,生命也在書桌旁澌澌地流過去,張愛玲,她坐在自己的書桌旁,可是一個字也寫不出來。與胡蘭成婚姻的失敗與感情的重創,使張愛玲懶于與外界交往的性格更進一步發展。

時代的變化也越來越使張愛玲感到陌生,那個她津津有味地探索和挖掘的民國時代,正如漏斗里的沙礫般隨著時間的推移而一點一點滲淨。隨之將要到來的世界,不僅是陌生的,也是張愛玲不諳政治的思維所無法想象的。這必然影響了她的創作。

這一時期,她的創作呈滑坡趨勢,倏地跌落下來。

自從1944年底胡蘭成前往武漢之後,張愛玲的心里就開始承受著太多太多的東西。愛可以成全一個人,亦可以無形地劍刃戟傷著一個人,張愛玲似乎更屬于後者。

這時候又正是胡蘭成逃亡溫州後與範秀美同居,張愛玲去看他後涕泣而返之後的半年,兩人的感情基本已經走到了盡頭。亂世歲月風飄雨打的感覺張愛玲算是漸漸地也體會到了。她以沉默來對待這一切,所有的郁悶、憂傷與淒涼她都只有往心里裝,往心里埋葬,而很少形之于色。她的為人風格在發生著巨變。

1946年也是張愛玲完全輟筆的一年。外有輿論的壓力,內有婚戀的絕望,對于一個剛剛從大學畢業才兩三年的女子,生活中發生的這一切也實在是太過倉促、太讓她措手不及了。

僅僅幾年前,她還是一個對雲片糕、冰激凌充滿無限懷戀的少女,而現在她忽地又發現,自己再次被摔倒在赤果果的天底下了。她不得不一個人獨自來承擔著命運。

她的父親,她的家庭已經很少再與她發生聯系。弟弟張子靜偶爾來看一看她,她也沒有多少話和他說。張愛玲既然已經與父親的家永斷往來,而所愛的人又僅僅如幻影,她也就只好一個人在赤果果的天底下孤獨地生活下去了,既然認定惟有內心才有完美,她對于外部世界的態度也逐漸地平和,逐漸少了挑剔與嘲諷。

胡蘭成倒是曾經給過她安全感、穩定感,但是現在看來,那不過是一陣短暫的幻影,大難一至,他早逃之夭夭,根本不曾想到還要顧及她。亂世戀情,說穿了也不過是一些自私的男女偶爾拼湊在一起罷了。

她以前在小說里總是這樣地嘆息白流蘇,現在輪到自己頭上,卻連嘆息的精神都振作不起來了。

看透也罷,絕望也罷,生存的現實她總是要面對的。抗戰一勝利,心緒寥落的張愛玲漸漸地發現自己文章的發表也變得困難起來。而她自從最初動筆在《二十世紀》的英文月刊開始,一直是以寫作謀生。

這一發現無疑是一種她十幾歲時常體會到的那種「惘惘的威脅」。

抗戰勝利後,與日偽政府有曖昧關系的《雜志》月刊自動停刊,此時在上海代表嚴肅文學傾向的是《文藝復興》刊物以及一些左派或親近左派的刊物。

張愛玲一向不喜歡政治,對左派文壇素來敬而遠之,少有往來。所以這幾年來,一直用力推介她的《雜志》社刊自動停刊後,差不多也就意味著她與嚴肅文學界聯系的中斷。這對她的文學生涯產生了明顯的影響。當然,按照常理,以她的才氣,她的名氣,是不難有別的雜志、出版社來主動將她羅致門下的,但她既然有所謂「文化漢奸」的嫌疑,一般報紙、雜志還是謹慎地與她保持著距離。這一點可有蘇青的遭遇作為佐證。

蘇青在文章里提起,曾經有大報擬請她去編副刊,但是又吞吞吐吐想讓她改個筆名,蘇青覺得換筆名恰恰是「心虛」的表現,她又有什麼可心虛的呢?結果雙方沒有談成。依照張愛玲的知名度,她可能也有過類似的經驗,不過她最終還是選擇了沉默。

兩三年間她的心態迅速走向悲切與淒涼。她原來就不愛多說話,現在就更趨于孤獨靜默,使幾年前她的唯美追求完全轉入內心。

這段沉默時間貫串1946年整整一年還有余。遲至1947年4月,她才在文壇上再次露面。

1946年這一年,是張愛玲最淒涼的一年,也是張愛玲最沉默的一年,便在這時候,母親黃逸梵第三次回國來了。

母親回國的那天,又是一個雨天,張愛玲和姑姑、還有表哥一起去碼頭接母親,當船停靠到碼頭後,張愛玲看到母親顫巍巍地走下舷梯,就好像從烏雲里走下來的一個人,母親穿著黑色的衣裳,戴著墨鏡,整個人都被一種黑色的雲霧籠罩著,比女兒還要瘦,還要憔悴。

姑姑張茂淵先迎上去,攙住黃逸梵的一條胳膊,憐憫地說︰「啊喲,好慘!瘦得喲!」母親的憔悴與消瘦令她默然。

張愛玲站在一旁不做聲,可是眼圈一層層地紅了。然後,她走過去和母親擁抱,她們倆都是默默地流淚——她們都失去了心愛的男人。

黃逸梵帶回數十只箱子,里面大多是皮件。她同美國的男友維葛斯托夫一起去新加坡,本來是要在新加坡做皮貨生意的,然而維葛斯托夫不幸死在新加坡的炮火中。男友死後母親她獨自一人在新加坡苦撐著。

母親說她為了生存,後來又去了印度,她在印尼還做過一段時間的秘書——是尼赫魯姐姐的秘書。(尼赫魯,印度獨立後,首任印度總理。)

母親的回來使張愛玲的精神受到刺激,母親的婚姻雖然不幸,但她還有一兒一女。而她自己的婚姻比母親的婚姻結束得還要快,不但沒有留下任何可以紀念的東西,反而使她在社會輿論上飽受打擊,看見了母親現在的模樣,看見了母親的落魄,她便知道自己的未來是一個什麼樣子。既然命運已經這樣了,她便只有認命了。

黃逸梵她們一行一邊走,一邊說,一邊哭。張愛玲听著,心驚意動——無論怎麼說,自己愛的那個人還活著,這便比什麼都好。她忽然便原諒了他。也許,她從來就沒有怪過他,只是一直在等待自己給自己一個原諒他的理由。

母親回來不久,大約是在1948年,母親就又回英國處理男友維葛斯托夫在英國的遺產去了,這一去,母親就再也沒有回來過,後來病死在英國。誰知張愛玲這次與母親的相見就是最後一次相見。

《紅樓夢》是怎麼來的?——有一天,「轟」的一聲,支撐著天穹的極柱倒了一根,于是天塌下來,地陷下去,誰也承載不了誰,誰也覆蓋不了誰。天也不肯再「罩」著地了,地也不肯再「頂」著天,一切都亂了,火漿翻涌,民不聊生,天碎了,地破了,都疼得很,灰飛煙滅,生靈涂炭。女媧看不下去了,于烈火如漿中煉就五色石,將天一塊塊補齊。補好了,卻多出了一塊石頭出來,隨手扔棄——世間便這樣多了一部《石頭記》出來。

如今張愛玲的天空也塌了一塊,也黑暗,也翻滾,也疼痛,可是誰會替她補呢?她自己低下頭,看著自己的胸膛空蕩蕩的一個洞,兀自流血,卻無人理會,惟有自己一手拿針,一手引線地將自己千蒼百孔的胸膛縫補起來——補好了又怎樣,仍然是一顆「傷」了的心。

母親先是住在國際飯店,她也知道了自己的女兒已經成名,而且因為一個不名譽的婚姻,現在身處尷尬境地。她對女兒是寄予了希望的,她不希望女兒陷入感情中而誤了自己的前程。因此,這一段時間,張愛玲都是陪著母親聊天來著,反正寫作也沒有什麼心思,外面的小報還在糾纏著她和胡蘭成的關系,不寫作她便就整理一下這幾年的新的手稿,準備再重新出版《傳奇》增訂本。

這一段時間,由于母親的回來,由于母親又在她的身邊,為了母親,張愛玲不得不振作自己,努力地讓自己從灰暗的情緒里走出來。

這一段時期,也是張愛玲在創作上處于一片的空白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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