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在從溫州回來以後的這八、九個月的時間里,兩個人還偶爾通信。只是張愛玲在這時代的劇烈動蕩中是否還能記得她兩年前寫的《傾城之戀》中的範柳原說的話︰
範柳原看著白流蘇說︰「這堵牆,不知為什麼使我想起地老天荒那一類的話。……有一天,我們的文明整個的毀掉了,什麼都完了——燒完了、炸完了、塌完了,也許還剩下這堵牆。流蘇,如果我們那時候在這牆根底下遇見了……流蘇,也許你會對我有一點真心,也許我會對你有一點真心。」
胡蘭成甚至不能與機詐輕俏的範柳原相比。張愛玲現在想起來多麼讓人心酸。但是兩個人的聯系仍舊維持著一種表面的穩定。胡蘭成多半是有人去上海時,順便捎個字條;張愛玲則是在信之外寄些現金捎些衣物和外國香煙、剃須刀片等生活用品,擔心他在流亡之中受苦。
有一次,張愛玲忍不住在信中稱胡蘭成︰「你之居溫州猶如王寶釵守寒窯,不過雖然是在寒窯,但日子過得仍如寶石的川流,有不絕的愜意。」這是信中的眷眷?還是暗含諷刺?還是猶帶怨幽?各人有各人的理解,有的人理解為張愛玲還是掛念他的;有的人理解為張愛玲在諷刺他。
但是我們可以看出張愛玲往昔的飛揚恣意、青春流彩的感覺已零落殆盡,殘存于兩人之間的情緣已是不多了。胡蘭成也知道張愛玲最是亮烈難犯、而又柔腸欲絕,但是對她的堅決果決,還是有始料未及的地方。
又過了一段時間,即是張愛玲離開溫州返回上海不到一年,胡蘭成因為躲避溫州的戶口檢查,再次躲藏到諸暨斯家大院,挨過好幾個月才再又過到溫州去。他回溫州取道上海,因為去溫州的船要第二天才開,胡蘭成必須在上海呆一天,他便悄悄地去了張愛玲的愛丁頓公寓。
這次見面是兩個人一生中最後的一次見面,只是胡蘭成當時還沒有這樣想。這次胡蘭成由諸暨到上海,是由斯家老四斯頌遠送行的,所以斯頌遠也隨著胡蘭成到了張愛玲的公寓呆了一會兒。
他們是中午到的愛丁頓公寓,青芸聞訊過來看了一下,順便把斯頌遠帶回了胡蘭成美麗園的家。
一送走斯頌遠和青芸,胡蘭成就責怪張愛玲不會招待客人,說︰「斯頌遠也是為了我的事。剛才他送我來,你連午飯都不曉得留人家吃。」
本已經是恩斷義絕,卻還要出面來解決這些瑣事,張愛玲本來就沒有什麼好心情。張愛玲一听便生氣,她本來是不曾受人指責的,何況兩個人的感情正在飛速下滑,她當即就反駁說︰「我是招待不來人的,你本來也是原諒的,但我亦不以為有哪樁事是錯了。」
其實張愛玲想,頌遠有青芸接待是再好不過的,卻不料胡蘭成卻這樣無端地責難她。
後來張愛玲才知道胡蘭成的發火,也不是無緣無故的。原來是張愛玲上次去溫州,中途在諸暨斯家住了幾天,有些生活習慣觸犯了鄉下人的規矩,比如︰張愛玲用臉盆洗腳等等。頌遠是個年輕人,心里裝不下事,跟胡蘭成說了這事,胡蘭成听了就不大高興。
此外,還有一件事,青芸的丈夫沈鳳林是個粗人,護送胡蘭成去諸暨,回上海後對張愛玲講起途中情況,說得過于狼狽,因此,胡蘭成也覺得丟了面子。到現在此時,就一起都爆發出來了。
不想張愛玲卻以眼還眼,倒弄得胡蘭成瞠目結舌!
張愛玲接著又說︰「斯頌遠與我說,你得知周小姐在漢口被捕,你要趕去自首,只求開月兌她,我听了很生氣。還有許多無關緊要的話,是他說你的,我都怨他別說了,可他一點不曉事。這斯頌遠,就是不識相,為你之故,我待他夠好的了,過此後我是再也不能的了。」
听了這番話,胡蘭成連忙做了些解釋。
在他的觀念里,夫妻不是冤家不踫頭,「本來是要叮叮對對的,有時像狗咬才好」。可是,他和張愛玲之間,就是不能吵架,一吵架就要傷感情,就勢不兩立。
也許他認為,張愛玲對他來說,也是「不宜于室」的吧?
但是這場爭吵比上次在溫州時的詰問更暴露出兩人婚姻交錯而過的實質,從根本上看,或者從世俗的標準來看,張愛玲並不是一個好妻子,她好強、又凌人上、而又不善于操持家務,胡蘭成對這一點是很清楚的。他本來也沒有與她結婚的打算,但是應英娣堅決地同他離婚,不自然地把他和張愛玲推向了現實的婚姻。他心中其實一直是拿她當情人看的,要找賢惠持家的妻子,他不會選擇張愛玲,他寧願選擇周訓德,選擇範秀美。
這時候他又想起以前他在廣西當教師時的那件事,那個曾經叫李文源的女同事愛上他,他也比較喜歡,也是因為同事們都說她「不宜于室」,不會操持家務,便放棄了她,轉娶了另一個女人的這件往事。
張愛玲顯然也是一個不會操持家務的女人,他之所以娶了她,只是想做著數美並陳的好夢而已。正如佟振保的理想——理想中的女人與世俗中的女人他都擁有,而又彼此不相犯,陶陶然有名士之樂。
張愛玲自然是「紅玫瑰」,而小周才是「白玫瑰」。兩個人不好比較,上次他即對張愛玲說過她們兩個人「無得有比較」,倒不完全是搪塞之辭。只是張愛玲肯定不接受「一雙兩好」之類的無聊佳話。她雖然極度重視「愛」,但並不是一個把自己的價值與人生緊緊依附于男性的傳統女人。
以前,張愛玲曾經譏諷過,「女人……女人一輩子講的是男人,念的是男人,怨的是男人,永遠永遠。」她可憐那種精神狀態下的男男女女。多年以後,她還曾專門寫過一篇名為《五四遺事》的小說,諷刺一個男人和他的三個妻子的事情。他對胡蘭成式理想的接受程度可想而知。從這方面講,她們之間的沖突是不可避免的了。
這場風波好不容易過去了,晚飯以後,兩個人又並膝坐在燈下,本可以心平氣和地聊一聊,胡蘭成卻鬼使神差講起了範秀美,把他的新情史原原本本地道出來。
我在想難道胡蘭成還是不明了分裂已在眼前?難道他還在大做特做著數美並陳的美夢?他不但將他與範秀美同居的事實如實說來,還叫張愛玲看他在避難時、在斯家樓上那間房里時寫的50萬字的《武漢記》,上面記著他在武漢追求小周的整個事情經過。
胡蘭成偏要再問︰「《武漢記》的稿子你可曾看了?」
這稿子應該是斯頌遠前不久跑上海時就已經捎來給張愛玲的。
張愛玲淡淡答道︰「看不下去」。
張愛玲一時氣憤不語,反復壓制的絕望終于完全籠罩著她。胡蘭成卻沒有察覺到這種心理的變化,當然也有可能是故意地不察覺,繼續告訴她以便讓她在委屈之後接受這個事實。
胡蘭成一時默然。他完全不顧及張愛玲的心境已經被他踐踏得亂七八糟,只埋怨張愛玲辜負了他的信任,稿子竟連看也不看。
張愛玲愣坐了好一會兒,不發一言,也不看他的《武漢記》。胡蘭成還以為她是故意耍小性子,于是想和她開一個玩笑,拿手去打她的手背,誰知張愛玲震怒異常地︰「啊!」
這一叫,胡蘭成才明白過來︰往事豈可追?舊夢豈可回?兩人間已是隔了千山萬重!
當晚兩個人分居就寢,各懷心事。胡蘭成心里什麼都清楚了——但是回過頭來看,張愛玲在他的心中的位置,也是早就擱置在一旁的了。
張愛玲細想從前,滿月復悲怨,心里努力作好了斬盡情緣的打算。胡蘭成則仍然以為她是暫時的發發脾氣,出出悶氣,待到天一亮張愛玲的情緒就會過去了。
第二天天尚未亮時,胡蘭成起身到張愛玲的房中,到床前俯去親她。
張愛玲忽然從被子里伸出雙手緊緊抱著他,忽然又淚流滿面,只從肺腑里叫了一聲︰「蘭成!」哽咽失聲,再也說不出別的話來。
這一聲喚,是絕望中的一喊。
這並不是在喊胡蘭成,她是在痛惜自己曾經的付出與憧憬!
胡蘭成心里也有所震動,但他已心猿意馬,已經不是誰能喚得回的了。稍後,他又回到自己的房間,又睡了一會兒,天亮後起來,收拾到中午,就趕到外灘上船回到了溫州。
這就是張愛玲最後一次見到胡蘭成,兩人從此再也沒有見面,而且在心里已經做好斬斷情緣的心理準備。
這就是他們的最後袂別。
人世蒼涼,一個女子愛錯了人,可她並沒有過錯!
她所渴望的,她曾經擁有的完美的世界也在她的一聲摧心裂肺的叫聲中畫上了句號。
在這個荒蕪的世界里,舍開自己,去向他人、他事、去尋求取得完美或許就是個錯誤。這也就是張愛玲的錯誤。
注1︰這里的袂別應該念「mei」,而不是念訣別「jue」。
這里的袂別︰念mei指離別的意思,分袂!
這里的訣別︰念jue指辭別不再相見的分別,永訣!
注2︰請與我將更新後面的章節「訣別」區分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