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張愛玲回到上海以後,在這段最為灰暗的日子里,給她幫助最大的就是桑弧。
桑弧原名李培林,原籍寧波,1916年12月22日出生于上海,張子靜在《我的姐姐張愛玲》里說桑弧比張愛玲小一歲是不對的,他其實比張愛玲大五歲,畢業于滬江大學新聞系,後任銀行職員。
桑弧是文華影片公司創始人之一,1935年桑弧結識了周信芳和電影導演朱石麟,由于自己喜愛文學創作,于是開始嘗試文藝寫作。也是由于他熱愛電影,尤其是結識了著名導演朱石麟以後,開始涉足電影界,做起了電影編劇來,不想竟然獲得意外的成功。桑弧起初是業余的,由于有這方面的愛好與天賦,後來干脆辭去那份不錯的銀行工作,下海干起了專業編劇,隨後就開始了終身的導演生涯。桑弧在建國後成為我國電影史上頗有建樹的著名導演之一。
桑弧于1941年試著獨立創作電影劇本處女作《靈與肉》、《洞房花燭夜》、《人約黃昏後》,竟然一連獲得成功。並且在當年采用自「當年蓬矢桑弧意,豈為功名始讀書」一詩中取得筆名「桑弧」。後來又有人證實「桑弧」這個名字是他的父親采用了中國古時的一個風格︰生了兒子,要用桑枝彎成弓,向東南西北射出用蓬草編成的箭,取得「好男兒志在四方」之意。
1946年7月,桑弧在自己的上海石門一路旭東里的家中請客(桑弧的家離我的家只有一街之隔,我住在石門二路附近的鳳陽路),桑弧邀請的人有柯靈,龔之方,魏紹昌,唐大郎,管敏莉,鴛鴦蝴蝶派作家胡梯維及夫人金素雯等人。
之前桑弧由于不認識張愛玲,但又特別想請張愛玲做自己文華影片公司的編劇,桑弧便特地委托柯靈代為自己介紹,並誠邀張愛玲來參加這次的文藝界的聚會——張愛玲或許是為了柯靈的面子,參加了這次文藝界的聚會,又或許是想為母親重新振作,張愛玲帶著炎櫻一起難得地應邀參加了這次文藝界聚會。
張愛玲來了,眾人都談笑風生,張愛玲卻郁郁寡言,又一時不能融入人群,因為她的心里與胡蘭成的結還沒有打開,她只是沉默地與炎櫻坐在一隅,落落寡歡,神情寂寂,仿佛沙漠苦旅踽踽獨行,又似月宮嫦娥遺世獨立。
她的人坐在這里,可是她的心神和魂靈兒不在這里,她看著這些人群,然而感覺自己是能看穿他們的透明的,她的眼光是可以筆直地穿過去,一望無際,幾千里地沒有人煙——她的眼楮里便是有這樣的一種荒漠的神氣。
桑弧遠遠地看著張愛玲。桑弧長期是非常仰慕同齡女作家張愛玲的才氣的,但又知道她生性孤傲冷人,不敢冒昧登門拜訪,更不敢求稿,所以這次聚會他和他的朋友龔之方商量之後,就設法取得柯靈的這張王牌,請柯靈出面宴請張愛玲。
這時候,桑弧猶豫了好一會兒才挺起勇氣走過去,謙恭地說︰「張小姐改編的話劇《傾城之戀》我看了首演,非常佩服,一直希望有機會能與張小姐合作劇本。」
張愛玲抬頭看著他,不說好也不說不,只是傾听。
張愛玲雖然對電影有著由來已久的興趣,但真的要動筆寫電影劇本,她還是覺得缺乏把握。1943年她曾經試著編過一出戲的劇本,寫一個現代的男「娜拉」,但是演出的前景並不好。這個劇本的名字叫《走!走到樓上去!》。這次的失敗經驗,讓她對自己創作電影劇本抱有一定的顧慮。
張愛玲後來談到此事回憶說︰「我當時覺得茫然。據說現在鬧著嚴重的劇本荒。也許是的確是缺乏劇本——缺乏曹禺來不及寫的劇本,無名者的作品恐怕還是多余的。我不相信這里有壟斷情形,但是多少有點壁壘森嚴。」
張愛玲還回憶說︰「寫文章是比較簡單的事情,思想通過文字,直接與讀者接觸。編戲就不然了,內中牽涉到無數我所不明白的紛歧復雜的力量。」
所以,起初她對桑弧的提議有些猶豫,不置可否。
後來桑弧又講了自己與吳性栽(文華影片公司董事長)合辦文華影業公司的事情,再次誠懇地提出有請張愛玲編劇的願望。
然而張愛玲仍然猶豫著,說︰「可我沒有寫過劇本,很是陌生。」桑弧不善言辭,見張愛玲淡淡然地不甚兜攬,便很是尷尬,幸好能言善道的龔之方走過來救駕,夸張地說︰
「張小姐錦心繡口,一點就通,沒有寫過,寫寫就會了嘛。」
龔之方也是文華影片公司的職員,他是負責文華影片公司的宣傳工作的,他滔滔不絕地講了一番對張愛玲的景仰之情,介紹了文華影業的雄厚班底,一再力勸張愛玲開拓寫作領域。在場的朋友都在竭盡全力說服張愛玲寫電影劇本。
听了這番話張愛玲猶豫不決,
張愛玲經過龔之方的力勸,低頭思肘著,並自己用心算著時間,算下來,從1945年8月——到1946年8月,已經整整一年了,她一個字也沒有寫過,是沒有心情寫,也沒有條件寫——最重要的是沒有地方讓她寫。
可是寫字是她的天賦,這樣長久地封筆,于她是有如慢性自殺一般的痛苦。「愛是熱,被愛是光。」她把她的熱給了人家,卻失去了自己的光。這一年來,整個人都活得灰撲撲的。如果可以為文華電影公司寫劇本,倒不失為重拾山河的好辦法,而且她有過改編話劇《傾城之戀》的經驗,當時囿于舞台局限,只覺得《傾城之戀》還是有許多的不足,拍電影,是比舞台表演的空間大得多了。
後來經過再三思考,張愛玲終于點了點頭︰「好,我寫。」一諾千金。
從這之後張愛玲與龔之方交往也漸漸頗深。龔之方從這一天起便成了張愛玲的很好的朋友,一直到她1952年離開上海。
文華影片公司成立于1946年9月,是由著名青年導演桑弧與民族資本家吳性栽合辦的。吳性栽是一位老電影家,是一位靠代理德國顏料和百貨業起家的商人,他從大中華百貨公司、聯華公司二廠到大眾公司再到文華影片公司,他有著數十年的電影事業的經驗,不過因為吳性栽不尚名,很少露面,文華公司的很多具體業務都是由桑弧經手操辦的。
《不了情》是張愛玲編寫的第一個電影劇本,也是文華影片公司拍攝的第一部電影,由桑弧導演,當時的大明星劉瓊和陳燕燕分別任男女主角,上映之後引起了很大的轟動,于是很快又有了文華影片公司與張愛玲的第二次合作。
張愛玲自幼就是電影迷,對于電影向來興趣濃厚。初試寫作時就曾寫過影評,對電影可謂知之甚深,正因為這樣的積澱,她才可以一舉成功,在極短的時間里創作了一個成功的劇本,這讓她自己也很興奮,否則的話,她恐怕也沒有那麼輕易地答應第二個劇本的寫作。
當《不了情》十分叫座後,桑弧于是再次請張愛玲編劇《太太萬歲》這個電影劇本。
這兩部電影——《不了情》和《太太萬歲》也成為張愛玲在大陸創作的僅有的兩個電影劇本。當她再次提筆寫別的電影劇本的時候,她人已經在美國了。為生計所迫替香港的電懋影業公司執筆,那時她已經去美國10年了,這是後話。
與這幫電影界的朋友在一起,張愛玲有時候也充滿了熱情。有一次,她對龔之方說︰「我要向你學習上海話。」龔之方很是詫異,說︰「我們日常都不是說上海話嗎?」。她說︰「我對上海話研究過,有的詞匯以及它的發聲,很有魅力;你的一口上海話接近這個標準。」她的認真又多少帶有一些女學生的味道。
文華公司老板吳性栽為人豪爽好客,與他親近的人常常都有一些宴敘。有一次,老板吳性栽請客,大家一起出發到無錫去游太湖。吳性栽本來就好客,但他一般不請張愛玲,可能是因為吳性栽知道她不喜歡交際,亦可能是尊重她,故很少邀宴張愛玲。但這次是文華影片公司慶祝《不了情》、《太太萬歲》拍片成功,自然是要請編劇張愛玲參加的。
參加這次宴敘的有吳性栽、龔之方、桑弧、唐大郎及張愛玲等人。大家在無錫太湖里乘一條船,吃當地有名的「船菜」(所謂「船菜」就是魚蝦都是在太湖里當場捕撈、當場在船上烹吃),言笑甚歡。
此時的張愛玲已非是彼時的張愛玲,她自己和她的劇本恰好站在一個世界的兩側︰一邊是她自己揮之不去的悲哀,另一邊是她的劇本里凡俗世界的喧嘩。
但從外表看來,張愛玲似乎比過去顯得隨和了一些。據龔之方回憶︰
「她喜歡與人聊天,對朋友的態度還是熱情的,和許多人在一起的時候,她特別愛听別人的高談闊論。有的故事很好笑,她也張口大笑。人稱‘江南第一枝筆’的唐大郎,也與她很談得來。唐大郎平常口沒遮攔,善戲謔人,不留余地,張愛玲不嫌棄他,反而常提起他,似乎蠻欣賞唐大郎的機智。從這里我們足見她的性格雖然有點固執,但一點沒有反常的感覺,要不然,我們與她怎麼能有那麼一些愉快的合作呢?」
一個人在內心遭受大創之際,反而有可能去凡俗嬉鬧中尋求寬解的途徑。張愛玲原來一向封閉拒人的,即便是與胡蘭成結婚後,她對胡蘭成的怨懣,她對男女間一切浮華的懷疑,也多不向胡蘭成說。她習慣于一個人獨守自己的世界。而現在,這個世界里既然已經充滿令人恐悚的荒涼與黑暗,她也就很難完全拒絕一般常人所為。雖然按照她的性格,她斷難向人傾訴,但與遠離的外界顯示出一種親近的態度,大抵亦是她希望借喧鬧世界里的幾許光亮,來抵擋日益彌漫擴大的黑暗。
那天無錫太湖游湖正好踫見一件巧事︰當他們的船駛到湖中心時,對面駛來一艘游船,船中傳出眾語喧嘩,亦有人正在吃酒談笑。吳性栽耳朵尖,一听就听出了是戲劇家洪深的聲音(洪深1894年——1955年),吳性栽于是站在船頭,等兩船靠近時,就請船老大去把洪深接到他們這條船上來。洪深當場答應,馬上便跳了過來,和張愛玲他們一起吃船菜。
說起來,洪深和張愛玲之間本來還有一點芥蒂,因為洪深前幾天寫過一篇批評張愛玲的文章,有一些話寫得不太受听。洪深跳過來後,吳性栽介紹張愛玲與他認識。這次在船上,兩個人便認識了,談了一些文學藝術上的問題,沒想到觀點越談越接近。吳性栽的當機立斷,用盡心思使這次別致的游湖慶功宴意外地化解了張愛玲與洪深的「前嫌」,使他們重歸于好。
這次到太湖游船,給張愛玲的印象頗深,也給她帶來了快樂。大約是她很少與眾人同游同樂,一旦放開去玩,卻也發現人與人之間仍然存在較多的友愛,即便是在亂世,即便是在惘惘的威脅之下。
張愛玲曾經回憶起這次的游湖,直說︰「印象深刻,別致得很」。
至于張愛玲與桑弧的關系,有一段傳說,其實是一段誤會。由于他們合作了兩部影片,桑弧難免常去找張愛玲談事情。桑弧忠厚老實,內向而寡言,為人誠實而拘謹。因為劇本的事情,桑弧經常找張愛玲只談編劇的事。就算私心里真的有仰慕,桑弧也不敢對她剖白。因為他讀過張愛玲的小說、影評,非常敬佩張愛玲的才華,所以才請柯靈引薦,讓張愛玲做編劇,他自己做導演。僅此而已。
在旁人看來,他們應該是很適合的一對。龔之方說︰「連我也以為這事可行,還代表桑弧前去提親呢。」
龔之方後來回憶說︰「自從我們吃了這頓飯後,我們和張愛玲的交往合作維持了六年,直到1952年她離開上海。」
這一時期,是張愛玲一生中少有的「艷陽天」。從感情上講,她是在忍受折磨,在事業上,她是在忍受失落;可是朋友間誠摯的友情,卻令她的性格中多出了幾分暖色
而在30多年後張愛玲的遺作《小團圓》出版之後,我們就更加明白了,她之所以在這一段心情開朗,是因為有了一段新的戀情。
這一段戀情,因為當事諸人的矢口否認,在以往的60年中,只是一段「緋聞」而已,不能確認。
1949年以後,天翻地覆,當初的左翼成了文化界的絕對主宰,桑弧也是乘勢一飛沖天。他進入上海電影制片廠,開始大顯身手。
桑弧的名字,是和中國電影史上的「三個第一」連在一起的︰新中國第一部彩色電影戲曲片《梁山伯與祝英台》、第一部彩色故事片《祝福》和第一部立體電影《魔術師的奇遇》,全是他執導。這些成就,足以讓他在新中國電影界獲得至高無上的自尊地位。
幸運的是,桑弧熬過國家動亂的特殊時期之後,又再次出山,拍了《子夜》等電影。
據有的張學研究者考證,桑弧與張愛玲後來的關系漸淡,桑弧在以「叔紅」為筆名為張愛玲撰寫過《十八春》的評論後就再也沒和張愛玲有任何聯系;甚至在張愛玲逝世以後,他也沒有出面寫文章表示悼念。
在《小團圓》出版之前,我們張迷以及所有的張學研究者和寫張愛玲傳的作家對于張愛玲與桑弧之間的事情,也就知道這麼多了。
而30多年後《小團圓》一出版,則顛覆了這一切。這在張愛玲的研究史上,也算是「石破驚天」的一件事了。在後面的章節里,我們會陸續的看到張愛玲自己是怎麼在《小團圓》里給我們敘述了一個怎樣的桑弧和她與桑弧之間的真真實實的戀情。
桑弧于2004年9月1日在上海去世,享年88歲。
注︰明天就是大年三十,是我們最傳統的喜慶節日,這里祝我的張迷們,我的書友們,我的網友們,我的讀者,新年快樂,闔家歡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