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7年以後,張愛玲作為一個女作家和一個女人,都開始走向了她人生平靜而韻致深涵的階段,然而這平靜里又格外含有幾分艱難與苦澀,幾分不足為外人知道的疲憊。
張愛玲起先不僅對胡蘭成的危險處境認識不足,對自己是否會沾上漢奸嫌疑也毫無概念。所以當輿論對她的指責洶洶而來時,張愛玲終不能做到像以往面對人們批評她的作品那樣置身事外,她覺得受到了冤枉,她有話要說。
張愛玲受到蘇青、潘柳黛等一些「文化漢奸」為自己辯白的影響,也在重印《傳奇增訂本》給了自己一個辯白、說話的機會。
其實,在大是大非上,她的心中也是有準繩的,在一些事情上界限很分明。就像那次1945年日本在南京召開「大東亞文學會」的作家名單中,曾經列有張愛玲的名字,向來不願意多事的張愛玲這次卻是旗幟鮮明地登報聲明,自己與此事無關。
就「漢奸」的概念來說,其實是被分為法律的與道德的。前者是以法律法規的定義為衡量標準,後者則以社會公眾心目中的是非觀為準星;前者甄別對象以嚴謹為要,而後者則相對寬泛;前者只對「質」作界定,不大涉及「量」,而後者則除了判定「質」以外,還對「量」進行評論。
具體來說,法律通過某人是否觸犯某條的條文給下「是漢奸」或「不是漢奸」的結論,公眾的判斷是只要某人有漢奸行為就是漢奸,不一定非得犯了漢奸罪。而在公眾的心目中,與日偽勾勾搭搭混在一起的行為就算漢奸行為,顯然張愛玲與蘇青都是因此而被指為「行為不端」。
所以張愛玲的辯白又有道理又無道理。有道理的是國民政府確未以漢奸罪緝捕起訴她;也並未找到她撰文涉及政治、拿過日偽津貼的證據;更沒有因她嫁給胡蘭成就視她為漢奸。無道理的是她不懂得她雖然過得了法律這一關,還有道德的亦即公眾口碑這一關必須通過,而前者是底線,後者是上線。僅以底線來要求自己,作為一個文化公眾人物,當時的文化名人,其品格的姿態並不好看。
何況在國民政府頒布的《懲治漢奸條列》中,列有包庇漢奸罪這一條,就這一條罪名足夠使張愛玲陷入吃不了兜著走的境地。胡蘭成在潛逃期間,曾就宿于張愛玲處,後來張愛玲除了輾轉赴溫州探視外,還曾托人捎帶外國香煙、剃須刀片等生活用品,在胡蘭成逃亡期間長期偷偷給予生活費用,這些行為是否有包庇之嫌?對此張愛玲還能做到理直氣壯嗎?國民政府沒有起訴她,是當時沒有掌握這些情況,而非是據以「親親相匿」的法律原則才不加以追究。
張愛玲為《傳奇增訂本》寫序是1947年11月,此時她已經與胡蘭成分道揚鑣,抗日戰爭也已經結束了一段時間,但是她仍舊專做說明,足見她對此事的看重。盡管她不問政治,也不關心他人的政治態度,但從這里看,她對自己要求還是嚴格的。她實際守住了一條界線,對自己參加的活動具體有什麼性質她是清醒的。
在這一階段上,張愛玲的政治態度雖不是積極明朗的,但至少是清白的。她與胡蘭成的短暫的一段婚戀,主要是情感長期孤獨後的突然爆發,使她來不及細想政治態度而陷入情感的漩渦,但是當她一旦理智清醒,她也並不優柔寡斷,很快便從情感中拔出來。自然這對于本來就敏感的張愛玲無異于是目睹了一幕人間悲喜劇,只不過這一次的主角是她自己。
張愛玲在「心酸」的一剎那,她想到的定然是她的辛酸的愛情,縱使她自己曾經相信那是滾滾紅塵間唯一的真實,但是她能夠擺月兌那種悲哀的宿命嗎?
這期間,她寫的作品,很多的雜志社都不敢或不屑刊登,這期間,龔之方、唐大郎出手相助,給予了張愛玲極大的支持。
龔之方、唐大郎合手辦起了一個通俗文學雜志,叫做《大家》,他們兩位原來都鴛鴦蝴蝶派的干將,現在繼續做起來,得心應手。不過後來才知道,這個《大家》雜志是龔之方受左翼文學界的指令而辦的,龔之方是文學界的共產黨員,私下里與左翼的田漢、夏衍都有著密切的聯系。
張愛玲在抗日戰爭勝利後的第一篇新作,在龔之方、唐大郎的關心下,亮相登場,這就是《華麗緣》。
這是張愛玲在一段相當長的空白時期中突圍出來,呈現給讀者的,是一篇文風驟變的作品。
這一篇作品也能一目了然地反映出張愛玲當時的心態與掙扎,張愛玲在《華麗緣》里寫的那溫州的地方的俗人凡趣,寫的紹興戲,寫的鄉村社會里的那平靜,寫的永遠的節奏和氣息以及那些叫人抵擋不住的傷感。
這篇小說實際上是一篇散文式的東西,並無一個完整的故事結構,而是采用了「戲中戲」的連環方式。寫的是鄉下演紹興戲的情景,沒有采取第三人稱的全知全能視角,而是通過敘述者「我」的眼楮,即看紹興又看鄉下人如何看戲。
這是她在溫州鄉下時看到的那些紹興戲的經歷,(溫州地方流行看戲,她與胡蘭成曾經多次去觀看廟戲,其情其景,猶在眼前。)小說的精彩之處,不在介紹一個劇種,或者寫了一種民俗,而在于鄉民們看戲的心態。在那些四平八穩、亙古如斯冷漠的紹興唱腔中,布滿了一種宿命的無奈,連同那背影里影影綽綽的人群,更透露出一種對于「轟轟烈烈」的嘲諷,張愛玲在《華麗緣》這樣寫道︰
「周圍的男男女女都好得非凡。每個人都是幾何學上的一個‘點’——只有地位,沒有長度、寬度和厚度。整個的集會全是一點一點,虛線構成的圖畫;而我,雖然也和別人一樣的在厚棉袍外面罩著棉布長衫,卻是沒有地位,只有長度、闊度與厚度的一大塊,所以我非常窘,一路跌跌沖沖,踉踉蹌蹌地走了出去。」她的心情被她自己描述的淋灕盡致,我想這段也是張愛玲對于自己處境的生動描寫吧。
張愛玲感覺人們也許是日常的生活太拘謹太乏味了,所以看戲是一種釋放,謂之「婬戲」。演出的戲,是一出表兄妹相戀的戲,觀眾一邊對演員表現出的百般挑剔,一邊又急切地盼望戲趕快散場,趕快回家吹燈上床的那一刻早點到來。
演戲的氣氛與場景,似乎又鼓勵著人們,可以稍微月兌離一下禮數的約束。一個帶著孩子來看戲的中年女人,很大方地與許多男子打著招呼,男子們也一反常態親熱地回應她。
這篇小說發表在《大家》的首刊上以後,身為大眾刊物的《大家》的責任總編唐大郎在《編後話》中特地提醒︰「《華麗緣》是張小姐在抗戰勝利後的‘試筆’,值得珍視。」
盡管張愛玲在抗戰勝利後調整寫作風格,但是很不成功的!人們喜歡她的濃烈、喜歡她喜氣洋洋的張揚,卻不喜歡她的安靜敘述。
這沒有辦法。她跟專門釀淡酒的作家沈從文不同,她釀不出那種淡酒來。她最拿手的,是一下子就要嗆你一大口的那種濃烈、香醇的酒。
只要一平淡下來,她也不過就是她曾經喜歡過的作家張恨水——第二個張恨水,而且她又沒有張恨水的山高水長。不過,她自己並沒有意識到這一點,還要在這個方向上再努力一段時間。
她不得不從「人群」中退出來。這「人群」中只有位置,卻沒有具體的活生生的東西,她的滿腔的熱戀,她的對于飛揚的向往,在這里皆成了尷尬的存在。
我們再來看看張愛玲在恍惚之中、平靜之中忽然觸發的傷感時在《華麗緣》記下的另一段名言名句︰
「我注意到那繡著‘怡和劇團’的橫幅大紅幔子,正中的一副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撤掉了,露出祠堂原有的陳設;里面黑洞洞的,卻供著孫中山遺像,兩邊掛著‘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的對聯。那兩句話在這意想不到的地方看到,分外眼明。我從來沒知道是這樣偉大的話,隔著台前黃龍似的扭著兩個人,我望著那副對聯,雖然我是連感慨的資格都沒有的,開始一陣心酸,眼淚都要掉下來了。」她對自己心境的描述也是讓人看後心酸的。(這段名言也是張迷們的至愛)
她忽然對自己有了悲涼的身世之感︰原以為一切都是轟轟烈烈、飛揚恣肆的,如今在紹興戲平板、漠然的背後,她忽地瞥見了歷史的本相︰「沒有什麼東西可以是永恆的,沒有什麼東西是永遠的、可以是特立獨行于時代之上的,偉大之如孫中山,亦不過是作了鄉間農民演戲的黯淡背景。」這是一段多麼深刻的人生感悟啊!張愛玲啊,張愛玲,不虧為中國近代史上的文學家,屈指可數的一代風流。
張愛玲承認自己錯了,她承認她以往所理解的一切都錯了。
從這一年起,由于國共兩黨的戰火不斷,國統區狀況江河日下,物價飛漲,幣值狂貶,老百姓人心惶惶。在這種情勢下,人們想到的是求生和早日塵埃落定,文學成了多余之物,各種雜志紛紛停刊。龔之方、唐大郎他們辦的《大家》雜志,也因不景氣而停刊了。
張愛玲與雜志出版社合作的習慣,一直是喜歡一種長期且固定的關系,《大家》停刊以後,她也沒有適合的發表文章處,大概也懶得去找,在不相宜的氣氛中她暫時也沒有尋找新合作伙伴關系的心情。于是干脆擱筆,這次擱筆一輟即到1950年。
這時候的張愛玲除了在家看書,並看看每日的新聞,偶爾去陪陪還在國內的母親,幾乎閉門不出,她已經不可以再寫字了,就是寫,也已經無處發表了。失去了稿費的來源,她的經濟狀況不會太好,以往的張學研究者估計這期間張愛玲大概也就是靠《傳奇增訂本》的收入。
時代缺乏可靠的東西,人們面對的只能是自己。張愛玲掙扎在自己的世界里,掙扎在自己的調換寫作風格里。
這個掙扎是她的對自己月兌胎換骨的掙扎;這個掙扎是標志著她的亂世天才女子的時代已經逝去的掙扎;這個掙扎是她不再在她的文字上表現灑月兌、輕靈與飛揚的掙扎;這個掙扎是她不再奇裝炫人而轉向平實的掙扎;這個掙扎是她準備結束這場辛酸的愛情故事,和亦不打算再去愛別人的掙扎;這個掙扎是她不再想對俗世生活抱以熱情與幻想的掙扎。
她此時的心境就像瑪格麗特•杜拉斯曾經說過的那樣,在我很年輕的時候我就已經老了。這是杜拉斯的悲哀,也是張愛玲的悲哀。
轉眼一年多過去了,物是人非,她的心境與一年多前去溫州的時候已經大不一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