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這些人生的紛紛揚揚與熱鬧中,張愛玲的生活又旁生枝節,那就是當時上海小報紛紛猜測張愛玲與桑弧之間有男女戀情。
龔之方對當時上海小報紛紛的猜測斷然否認說︰「這真是冤枉了桑弧!」
張愛玲為文華寫第一個電影劇本《不了情》時,因為桑弧是導演,兩個人要討論和商量的事情比較多,常常踫面。到張愛玲寫第二個劇本時,他們的接觸就更加頻繁了。
張愛玲與胡蘭成結婚一事,當時在演藝圈里知道的人並不多。一則是因為兩個人結婚本來就沒有公開,僅寫婚書為憑;再則,兩個人真正在一起的時間不過只有一年有余,所以桑弧等人並不深知內情,更不深知張愛玲在寫劇本時正在承受著個人生活的巨大悲涼。
其實,在人們的感覺中,張愛玲與桑弧,一個未婚,一個前情已盡,又是影業界的好搭檔,年齡又相仿,自然會引起圈內人的聯想加猜想。
由于接連兩次的合作關系,張愛玲與桑弧的接觸日漸頻繁,許多朋友覺得他們是非常般配的一對。桑弧性格也拘謹內向,她對張愛玲是否產生過感情不得而知,但是在他的周圍一般朋友的眼中,桑弧的言談舉止中露出了不少蛛絲馬跡。朋友們都認為他對張愛玲確有愛慕之心,所以這幫朋友就在旁邊「瞎起哄」,替他謀劃,因為從他們來看,桑弧雖然年輕,但是他與朱石麟合作,已經編導過十余部電影了,對電影藝術確實有非凡才力,桑弧又沒有結過婚,朋友們認為桑弧與錦心繡口的才女張愛玲豈不正好是天生的一對?于是推舉與兩人都熟悉的龔之方進行出面撮合。
龔之方對此事最為熱心。龔之方也這麼認為︰桑弧還相當的年輕,人又忠厚老實,也沒有結婚,不論怎麼看,他都是配得上張愛玲的。這樣,龔之方權衡很久,才敢開口。
有一次,龔之方去拜見張愛玲,與她聊了一會閑話,就婉轉地說明來意,說了朋友們之間都認為他們是郎才女貌、佳偶天成一類的話。婉言向張愛玲轉達了朋友們對兩人的美好祝願,並向張愛玲委婉建議,考慮一下她與桑弧之間婚事的可能性。張愛玲的反應是略有詫異,據龔之方回憶說︰
「她的回答不是語言,只是對我搖頭、再搖頭、和三搖頭,意思是叫我不要再說下去了。不可能的。」
這樣,張愛玲與桑弧的傳言這件事情,就在張愛玲的搖頭中毫無蹤影地消失了。
張愛玲此時的確已經與胡蘭成分手,但是一年前她在溫州的時候即已對胡蘭成說過︰「我想過,我倘使不得不離開你,亦不致于尋短見,亦不會再愛別人,我將只有萎謝了」。
這倒不是說張愛玲為了遵守自己的「諾言」而拒絕朋友的提議,而是說此時的張愛玲已經不能再愛了。不是她豈諱自己的「過去」,而是她已對愛失去了熱情,失去了幻想與憧憬。
張愛玲已經失去了愛的能力。桑弧並無什麼不好,桑弧當然也是極為優秀的人,只是他們彼此都錯過機會。
像張愛玲這樣一類長期生活在極度自我中的女子,輕易是不會愛上別人的,一旦愛上就會傾盡全部身心、不顧一切地投入進去。
我們曾經在我的一個章節里看過她寫的這樣一個令人心醉的場景︰「小菜場收了攤子,滿地的魚腥和青白色的蘆粟的皮和渣。一個小孩騎了一輛自行車沖過來,賣弄本領,大叫一聲,放松了扶手,搖擺著,輕倩地掠過。在這一剎那,滿街的人都充滿了不可理喻的景仰之心。」
這個小孩的舉止引起她深深感慨的就是︰
「人生最可愛的當兒便是那一撒手罷」?這一段張愛玲的珍珠般的語句也是張迷們所愛的一段雋語。所以我再次借用她自己的語句描寫她的這段她自己的愛情是︰最可愛的一剎那、一撒手的愛情。
是呀,人生有多麼漫長的黑暗與磨難,僅靠了那些拋開一切、灑然「撒手」的瞬間,我們才得以感受到生的意趣、活著的可愛。于她自己而言,與那個穿著一襲中式長袍、態度和藹、氣質儒雅的男子的戀愛,大抵也算是她這一生中最令人心醉神迷的「撒手」吧?
這時候,張愛玲對于新的愛情,障礙不在胡蘭成的存在,那時候他們已經結束了婚姻。障礙是張愛玲自己敏感自尊的性格,拘謹內向的桑弧並不是她喜歡的那一類男人。
胡蘭成雖然人品污濁,然而能稱得上是張愛玲的知音,他是張愛玲知音不多的幾個人之一(另外的幾個人大約就是炎櫻、蘇青、姑姑張茂淵),而胡蘭成眼中的張愛玲,也的確不是隨便什麼人都能夠接近的,隨便就能夠了解的,並且更不是隨便就能夠打動的。
也許,美好的事物之一、不再永存是它的一種宿命,她無可奈何地接受了這個命運。非她該愛者她已不再愛,但既已愛過,她也不打算再重新來過。愛,即使這新的出現者是可以愛的,也值得去愛的——比如這個年輕、忠厚、才氣橫溢的桑弧。張愛玲也只能把自己萎謝了。
龔之方踫到了一個活生生的軟釘子,只好尷尬無趣地告辭。此後他也不敢向人說起這件尷尬的「提親」之事,不過這件事的發生並沒有影響他與張愛玲之間的友誼。解放以後,龔之方與唐大郎創辦《亦報》,又和唐大郎去向張愛玲約稿。張愛玲以筆名「梁京」在龔之方的《亦報》上發表了25萬字的長篇小說《十八春》、和中篇小說《小艾》等等,這些都是在龔之方的《亦報》上發表的,證明著他們的友誼。這是後話。
就連桑弧,也沒有影響他們之間的友誼,有人問起電影《哀樂中年》到底是否張愛玲所編劇,桑弧總是一笑了之,並不多言,便使這段文壇的懸案流傳下來。《哀樂中年》一直未能肯定,是否是張愛玲與桑弧合作,亦或張愛玲根本就沒有寫過。我查過張愛玲好幾個版本的張學專家出版的《張愛玲文學年表》,《哀樂中年》都收集在張愛玲的名下,可見桑弧的為人之忠誠,之老實,之謙讓,之厚道。
日子一天一天就這樣的過去了,張愛玲的母親也在落寞中就要回到英國,她已經習慣了國外的流浪生活,也認為上海太髒,不如國外的環境好。張愛玲在情感上的大起大落之後,倒也能沉靜下來,過著似水流年般平淡卻又漫長的百姓生活。
好在張愛玲有自己獨特的智慧,和自己獨特的生活方式,她在自己的世界里可以直接與古人親近。
《飛煙傳》里的步飛煙,因大膽追求愛情而被拷打致死,死前說︰「生得相親,死亦無恨。」張愛玲說︰「當然是這樣,也只能這樣。」對步飛煙的柔艷、剛烈,她莫逆于心。
白居易《長恨歌》里有「宛轉蛾眉馬前死」的詩句,張愛玲也同樣欣賞︰「這樣的委屈,是心甘情願的……」
張愛玲有許多奇特聯想不僅不是大多數人想得到的,而且也不是他們一般人所能理解的。比如對于名和姓,她就會有聯翩的豐富想象,她說︰「姓崔好,我母親姓黃亦好,《紅樓夢》里有黃金鶯(即寶釵的丫頭鶯兒),非常好的名字,而且寫的是她與藕宮在河邊柳蔭下編花籃,就更見這個名字好了。」
說起「張」姓,她說︰「張字沒有顏色氣味,也不算壞。」唐朝詩人,牛、李黨爭的主角之一牛僧儒的名字不為她所喜,她說︰「是這樣一個好人,卻姓了牛,偏偏又叫牛僧儒,真要命。」
對于少數民族的稱謂,她也有自己獨特的會心︰「羌好,羯很惡,面孔黑黑的。氐有股子氣味。鮮卑黃胡須。羌字像只小山羊走路,頭上兩只角。」
這種議論,談不上什麼科學性,你除了佩服她的想象力之外,具體說了什麼可以忘掉,而且是這樣有創造力的活潑的小女孩的想象,說話的口氣也像個聰明任性的小女孩。
她又率真到幼稚的程度,別人夸贊她的文章好,或是冒昧寫信來崇拜她,她都剪下來存放收藏,說︰「我凡是人家說我好,說得不對我亦高興。」不止一個人說過張愛玲有「自戀」情結,胡蘭成也說過她是「民國世界臨水照花人」,這里讓我們看到一個顧影自憐的古裝美人。對于自己的才華和魅力,張愛玲自己始終是有著最充分估計的,她需要別人的崇拜(最好是頂禮膜拜)。可是,這些桑弧並不能給她。
張愛玲這樣的一種性格,足以成為她與所有男人之間的最大的障礙,胡蘭成能突破這重障礙,正是因為他心地不純,虛偽迎合,瞅準了張愛玲的弱處下手,卑言媚詞(他確實深深懂得張愛玲,這點「知音」之感讓他的低聲下氣格外有作用)終于贏得了張愛玲的痴心。
人人都有弱點,聰明的張愛玲亦不例外。
張愛玲的弟弟張子靜在他的回憶錄里《我的姐姐張愛玲》,這樣寫道︰
「姐姐聰明一世,愛情上,沉迷一時。這個婚姻沒有給她安穩、幸福,後來且是一連串深深的傷害。胡蘭成說她「不會跌倒」;她,為胡蘭成跌倒了,終至心靈萎謝,最後以離婚收場。她的第一次婚姻不足三年,比母親還短,而所受挫擊則更深。」
張子靜還寫道︰「姐姐的小說,寫的最多的就是男女的婚姻和愛情。她第一次的婚姻和愛情,結局是悲愴的,給她的打擊也是最大,而她只有默默承受,無法書寫,‘永遠永遠’!」
龔之方也感嘆地說︰「真是沒法想象,張愛玲對胡蘭成為什麼這麼痴情?」
不管怎麼說,張愛玲的時代已經結束,讀者離她遠去。
不過有一點事實還需要補充︰張愛玲在大紅大紫之後,上海逐漸形成一個文學流派,就叫「張愛玲派」,專門模仿她的技巧筆法,作者多是中等階級出身的大學生,所以也叫「少爺小姐派」。不過想來這一流派的存在時間不會太長,時代在巨變,連張愛玲自己都在變,何況這些「少爺小姐派」呢?
桑弧與張愛玲之事,漸漸在坊間、在朋友們的眼里淡落下去。
但是張愛玲的小說、電影創作並沒有因為《多少恨》、《不了情》、《太太萬歲》這些良好的開頭而繼續下去,寫完這兩部劇本後,她再度擱筆,這一擱筆竟是兩年有余。